此话一出,众慕贤馆人无不精神大振,一时各持兵刃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向崔沐阳如潮水般攻至。
崔沐阳紧咬钢牙,目中似欲喷火。反倒吐气开声搅动昏昏,三尺青锋裹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未料他重伤之下却还能有如此手段,只转眼间,便被其挥剑接连刺倒七八个拦路之人。
不过崔沐阳虽看似万夫不挡,更在场上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实则却早已是强弩之末。再加他肩上兀自血流不止,一身内息源源不断经此流失,一旦时候渐久,也注定难逃吐气散功之祸。
对此,崔沐阳本人自是心知肚明。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目中余光往左右一扫,又在心底猛然横下念来。剑尖上半寸青芒摇曳耀眼,所到之处一扫积郁阴霾,荡平世间藏污纳垢。
“老东西厉害!大伙儿须得小心!”
见崔沐阳擎持利剑,反较适才愈发咄咄逼人,四下里登时有人大叫一声。旋即便是条清瘦身躯拔地而起,兔起鹘落同旁人拉开甚远距离。
此人伸手入怀,在里面摸索出一枚小小火箭,又将其骤然射向半空。但听一声嘶鸣呼啸,漆黑夜幕间霎时绽开一团绚烂烟火,直将偌大慕贤馆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望日楼众人正如坠云里雾中,慕贤馆前三道长墙之上竟忽寒意涌起,数十身披玄色大氅的蒙面之人分从四下齐头杀到。席卷之威宛若惊涛拍岸,汹汹势不可挡。
这些蒙面人武功之高,远超慕贤馆前本来众人。何况又是突然来袭,事先毫无征兆,甫一相接便如狼入羊群,在一干望日楼弟子间大开杀戒。
眼见强援已到,众慕贤馆人也纷纷一转攻势,刀光剑影里一派杀气凛凛。二者内外呼应,彼此夹攻,顿将处在中间的望日楼弟子冲击得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被其全歼。
楚夕若粉脸煞白,认出那为首的蒙面人正是骆忠无疑。但见他双掌左右开弓,出招连杀数人。不多时竟在望日楼众弟子间撕开一条偌大缺口,一马当先直奔崔沐阳而去。
崔沐阳同人剧斗正酣,陡觉背后杀意暴涨,不由下意识挥剑招架。孰料却被骆忠报以一阵轻蔑冷笑,双掌翻飞肆虐尘氛,裹挟罡气与他对面抢攻。
崔沐阳大惊,当下长剑连纵,加紧护住周身。脚下则隐隐朝着人群深处渐退,不想如此一来,却端的正中了骆忠下怀!
眼见崔沐阳已入彀中,他登时凶相毕露。足尖点地一跃,如鬼魅般向前欺近数丈。随“嗤嗤”轻响不绝于耳,正是已然化掌为指,劈头盖脸往崔沐阳面门攻至。
崔沐阳骑虎难下,深陷进退维谷。电光火石间吐气开声,先是剑刃流转,逼退近前刀光霍霍,眨眼又身形一矮,妙到巅毫般同骆忠指力擦身而过,最终虽被那凛冽罡气划破衣衫,但也终究不曾伤及要害。
既已化险为夷,崔沐阳可谓大喜过望。可还不等高兴片刻,耳畔却又传来骆忠森然冷笑。他不敢怠慢,察觉手中长剑业已不及回转,索性将其随手一丢。双拳直抵气势如虹,扬起漫天鲜血横飙。
轰鸣大作,譬若山摧。二人肌肤相接,顿时高下立判,崔沐阳眼下重伤在身,更不必说苦战半晌,早已几近脱力。反观另一边厢,骆忠则是以逸待劳,一朝猝起发难,举手抬足不失石破天惊。
崔沐阳脏腑如绞,嘴里“哇”的呕出一斗血来。而随他身子向后疾飞,骆忠却兀自不肯善罢甘休,周身内息澎湃充盈,所着衣衫宛若面风帆般飞舞大展。更将右手化作爪状,眼看便要将这位望日楼之主心脉洞穿。
破空之声大作!
崔沐阳本已闭目待死,不想局势却又峰回路转。等再度睁开双眼,竟发觉骆忠已莫名其妙退到数丈开外。此刻便捂着一只鲜血淋漓右手,眉宇间一副忿忿难平。
“是谁!”
骆忠怒从中来,只恨不能找出这暗算之人,将其亲手千刀万剐。可他话音未落,双目竟又为之大眩。一团灰影自人群中疾若驰鹜,随四下惨号之声不绝于耳,已有许多慕贤馆人被其击倒在地。
骆忠被这突如其来之变气得五内俱焚,当下猛地奋发余威,迅捷绝伦转朝其人一掌拍落。
他武功极高,丝毫不逊各派耋宿方家。孰料这灰影却似胸有成竹,一条身躯矫若游龙,在周遭猎猎罡风里闲庭信步。
二人数招交手,骆忠早已勃然变了脸色。双腿较力如坠千斤,一身精绝内力至处,竟将脚下青石白地踏出两枚深深足印。
“咦?”
未曾想那灰影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在二人又要相贴之际忽的侧转身形,不偏不倚在他头顶尺许高处纵掠而过。
骆忠见状一怔,恍然方知他是为崔沐阳而来,愤恨之余紧随其后,又以双手十指连探,划破万点阴风惨惨。
那灰影衣袂倏忽,轻轻巧巧避开身边指力,又向崔沐阳紧逼。崔沐阳大惊,却因重伤之下无力闪躲,被那灰影直抵近前。
他右手一伸,稳稳抓在崔沐阳腰际。口中道一声“走!”,旋即双腿蓦地较力,三两纵跃便径直出了战团,又将骆忠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灰影携着崔沐阳一路狂奔,等到离慕贤馆已有颇远一段距离,这才堪堪停下脚步。待长长舒出一口气后,才把崔沐阳妥帖放了下来。
“你到底是何人!”
崔沐阳满心疑窦,又对门下弟子多有惦念,如今脚一沾地,遂再也忍不住大声发问。灰影眉头微皱,似对他态度颇为不忿,可还不等开口,从一旁阴影里却又走出一条婀娜人影。
那人影愈走愈近,须臾终于来到近前。崔沐阳瞪大双眼一望,竟发觉这少女自己倒也认得,赫然正是楚夕若无疑。
他脸上先是大骇,后又转作盛怒。只道是二人狼狈为奸,已同样做了雪棠手下的爪牙鹰犬。是以就连楚夕若想要上前来为自己察看伤势,也都被其一把推开,嘴里一声冷哼之后,索性扭头闭紧了双眼。
“早知你这般不识好歹,我便该任你死在那姓骆的掌下!看你如何还能猖狂!”
少卿怒形于色,更替楚夕若恁地不值。将用来遮挡面目的一块方巾随手扯下,朝他忿忿然声色俱厉。
“呸!崔沐阳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你这小畜生出手来救!”
得知救命恩人竟是少卿,崔沐阳端的怒不可遏。虎目里恨意如焚,咬牙切齿大声叫道:“你这小畜生罪孽滔天,自然与那些金狗乃是一丘之貉!”
“可我唯独却未想到……夕若!你就当真想要一意孤行,去同这小畜生专做数典忘祖的无耻勾当?”
“不是的!我……我……”
楚夕若花容失色,面对崔沐阳一番咄咄逼问,一时间不由慌了手脚。崔沐阳见状,却以为是她兀自执迷不悟,失望透顶下转过头来,对少卿昂首挺胸道。
“小畜生,刚才我见你在人群里来去自如,当真是好俊功夫!哼!今天崔沐阳虽死在你的手上,可总有一日,你的下场也必比这惨过千倍万倍!”
“难怪这十几年来,望日楼声势每况愈下。既有你这样个糊里糊涂的蠢才掌门,便是祖上留下座金山银山,那也非得教你给败得一干二净不可!”
少卿气极反笑,忍不住对他嘲讽奚落。崔沐阳则寒眉戟竖,愤然骂不绝口。
“少啰嗦!崔沐阳一条性命便在此处!你们两个要杀便杀,若是只会折磨人的,那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楚夕若急形于色,正想开口辩解,却被少卿忽然抓着手腕,一同倏地闪到阴影之中。
“姓顾的!”
少女粉脸通红,心下里愈发起急。余光瞥见崔沐阳独自一人倚在廊下,鲜血已将浑身浸透,当即便要发足回转。
少卿见状,赶紧将她拦住,又在口中反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自然是向崔叔叔把事情分说清楚!再尽快护送他逃去外面!”
楚夕若不假思索,登时脱口而出。少卿反倒大摇其头,朝着崔沐阳微一努嘴道:“你看这位崔掌门眼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如何还能听得咱们说话?多半只会把你我恨得咬牙切齿,再白白赔上一顿痛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又该怎样!”
楚夕若玉容含嗔,气鼓鼓同他直视。反观少卿却似笑非笑,静静听其把话说完,才气定神闲般悠悠开口。
“若说办法嘛……其实也并非没有,只是你也得先答应我一桩条件。”
“什么条件?你快说!”
楚夕若救人心切,当即一口答允下来。少卿眉开眼笑,难掩心中得意。遂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脸颊上轻轻一点。
“我要你过来亲我一下。”
“你……你发的是什么疯?”
楚夕若失声惊呼,更臊的耳根滚烫发热。可这模样一俟被少卿看在眼里,却端的更添明艳不可方物。
他双眉一轩,煞有介事道:“罢啦罢啦!反正你这位崔叔叔内力深厚,一时半刻总归还死不了。你也可过去同他多说说话,只怕到时还不等他身上的伤势发作,便能直接被你给气得驾鹤西游去啦!”
“你!”
楚夕若两睫扑朔,几度转身欲走,可双腿却如铅铸铜就一般。回想望日楼与楚家多年交好,平日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自己虽遭父亲不容,可无论如何也绝无置身事外之理。
只是少卿所言,也大大出乎其人预料。虽说当初在秦氏伉俪家中之时,二人也曾有过类似亲昵之举,可那也不过是因一切发生太过突然,等到自己有所清醒,凡事终归为时已晚。
自己与少卿情投意合固然不假,但眼下毕竟无名无份,倘若真如这般主动投怀送抱,则岂不难免教人认作轻浮?
“唉!你若实在不肯,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咱们这便出了慕贤馆去,还是一般的赶往江夏也就是了。”
少卿这番欲擒故纵果然奏效,楚夕若忧从中来,唯恐他当真撇下崔沐阳不管不顾。无奈只得轻咬银牙,横下一条心来将其叫住。
“你……你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楚夕若终于因担忧崔沐阳安危,便通红着两片脸颊,先行喃喃张了嘴唇。
孰料少卿听后却未动弹,而是嘴角一撇,一板一眼道:“如今是你来求我,那又岂有教我过去的道理?”
“自然是你自己过来,我只管在这里等着便是。”
“顾少卿!你别欺人太甚!”
楚夕若身形微晃,说起话来也都略带哭腔。可等发觉少卿仍旧无动于衷,那也终归别无他法。十根净葱似的手指紧紧嵌入掌心,总算颤巍巍朝前迈开脚步。
她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偷偷望向少卿。竟发觉他正与自己四目相对,眉宇间笑意哂然。
少女芳心悸动,只觉脑内懵然一片空白。虽恨不能在少卿身上刺上十剑八剑泄恨,可潜移默化间,又似对稍后之事隐隐暗藏冀盼。一双秀眉紧蹙,两片纤唇半抿,俄顷来到少卿跟前,彼此相隔不足数尺。
楚夕若俏脸微扬,数许飕飕冷风撩拨发梢,依稀送来眼前人身上阵阵男子气息。
“原来他生的倒也还算俊朗,不过怎的我先前却从来便未发觉?”
恍惚间,一缕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好似正在其心中悄然滋生。譬若清风细缕,曼抚吹拂,凡融融所触,端的教人意乱神迷,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