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鸢一时哑然,其实于心底深处,又何尝不知雪棠所言端的分毫不假。
权势熏天者自恃足可倚仗,从来只道处处高人一等,何时曾将天下兆万生民分毫放在眼中?便如适才二人,于那贵公子而论不过区区蝼蚁一般,不过掌心玩物而已。
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生死安危,岂值一提?而便是如此不可一世之人,充其量却只不过是当朝奸佞手下一员爪牙鹰犬。放眼天下同此相类,抑或比之更为嚣张跋扈者,那又何止数以万计?
凡此众人,于平日之中为所欲为,行凶作歹,而遭其戕害遗毒的万千无辜百姓,又是否能如今日这对情侣般运交华盖?诸如此类萦绕在心,直搅得少女脑内昏昏,只觉头痛欲裂。
“你是想说,但消这江山改朝换代,姓了完颜……从此世上便再不会有如类似之事发生?”
“不,但却足可保今后数十年岁月承平。”
文鸢一席颤声问话,可待轮到雪棠开口时分,所答却着实大大出乎其人预料。
她一语言讫,更毫不隐晦,直接又是一番诛心之论。
“当今金帝治下民风,固然远较中原质朴淳良,可欲念似海,人性实恶,即便如今最是刚直不阿之人,但须假以时日为这花花世界迷乱双眼,便自会徐徐蜕变本心。直俟有朝一日,另得旁人振臂一呼,再将这偌大天下掀翻打碎,自此循环往复,永世无穷无终。”
“此事古往今来皆是一理,从来便无半次得以免之。可饶是如此,凡属每每江山易手之际,世人却仍旧大可一扫前朝积弊,暂得一时万象更始。至于似这等破而后立,晓喻新生之法究竟是否值得……那便要看人人心中到底作何以观了。”
“破而后立,晓喻新生……”
文鸢指端微颤,喃喃将这几字重复一遍。不知不觉,掌心早已被一层细密汗珠微微濡作湿润。
影影绰绰间,她心中一方思绪飘扬辗转,恍惚回至从前。回至当初父亲惨死,自己亦遭楚人明视若玩物,随手赏赐于人之日。
她先是怔怔发笑,后又转作呜咽,从最初小声啜泣,片刻终于放声痛哭。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同其颊间血污融为一处,反倒愈显绝美不可方物。
“好了好了,那些……都已是从前之事啦……”
雪棠见状,几乎不假思索,便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从今往后,我……我便好好的陪在你身边。”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文鸢泣不成声,一颗头颅在其胸前越埋越深。雪棠心绪如麻,眼见怀中人儿哭的这般伤心,遂展平右手,自她背心不迭抚过。
“今后只要有我在你身边……旁人便休想再来欺侮了你。”
亦不知过得多久,文鸢终于渐渐止住抽泣。月光氤氲,映在她颊间两道未干泪痕之上,好似隐隐闪烁流光。
雪棠忍俊不禁,下意识抬起手来,为她仔细擦拭干净。却反倒教文鸢两靥微一泛红,只觉肌肤阵阵滚烫发热。
“待会儿你若依旧要走,我自不会再命人再来阻拦。”
“不过若是你已回心转意,那么明日一早……我倒还想教你随我去见另外一人。”
“我……”
文鸢满面错愕,抬头见雪棠一脸信誓旦旦,一时竟不知到底是否该信任于她。
“今日天色已晚,咱们还是暂且回去歇息。无论你走与不走,也都等到明天再做决定不迟。”
雪棠察言观色,遂先行开口,旋即缓缓松开双臂,自行朝巷外走去。而既失了支撑,少女身子不觉一阵发晃,一双妙目遥望其人背影,却早已再不见了最初时的切齿恨意。
造化钟灵毓锦绣,最是微妙世人心。
翌日清晨,雪棠特意早早前往客舍,举目却见文鸢等在门外,身上装束穿着,亦由从前旧时衣物,换作此前被她视若敝屣般的那件绮绣轻衫。
此刻文鸢也已察觉雪棠到来,有意无意间似欲迎上,转眼又满面涨红,终究未能迈出半步。雪棠心思过人,反而言笑晏晏,上前喜孜孜道“不错不错!果然是人靠衣装,便如你现下这般样子,可就又要比昨日更加美上不止数倍啦!”
文鸢朱唇紧抿,低着头不发一言。又被雪棠牵过双手,乐不可支道“多谢你肯留下!既然如此,那便随我走吧。”
少女口内呢喃,已无心多问要去何处。一路目之所及,虽有亭榭池沼可慰嘉心,在其眼中却无不黯然尽失颜色。
又过少顷,雪棠足下忽然停步,就此站定在一座楼阁正前。回眸顾盼,两靥如被春风沐浴吹拂。
“好了!咱们这便算是到啦!”
她以手抚心,长吁出一口气来。文鸢紧皱眉头,一时兀自不明所以。不过转念雪棠一向谋虑深远,此来必有深意,当下只涩然一笑,低垂着头缄口不语。
“先生。”
发觉有人前来,门口守卫遂迎面赶来。待认出来者乃是雪棠,忙又恭恭敬敬朝二人行礼。
雪棠微微颔首,问道“里面之人,如今状况如何?”
“回禀先生,那人现下一切安好。”
雪棠秀眉轻分,正欲亲自进屋去看,未曾想却被那守卫拦在前路,满脸惴惴纠结。
“你这是何意?”
她面色倏沉,饶是殊无半分武功,却依旧不失凛冽肃杀。
那守卫不敢怠慢,忙道“非是属下有意阻拦,而是……而是先前殿下早已交下严命,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半步,否则……否则……”
“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雪棠双目如炬,索性将他想说却不敢说的后半句话脱口而出。那守卫诚惶诚恐,更在其无形威压下不迭后退,连大气也不敢稍稍喘上半口。
“我且问你,你可是我慕贤馆门下中人?”
“回禀先生,小人正是。”
“好极,那这慕贤馆上下又当听谁号令?”
“自然该唯先生马首是瞻。”
“既如此,那么我现下有命教你让开,你又何敢独独忤逆不从?”
“我……”
那守卫顿时语塞,一张脸膛忽红忽白。好在雪棠并未咄咄逼人,而是舒展眉头,循循善诱道“人无信不立,当初你们走投无路,拜入我慕贤馆中时,人人都曾许下重誓以死效命。”
“倘若如今自食其言……我单是怕你从此在这世上再无半寸立锥之地呐!”
“先生!”
那守卫汗如雨下,一副诚惶诚恐。雪棠平生最善洞察人心,见状一鼓作气,微笑着继续说道“放心,今日之事只消你不同旁人说起,那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于殿下嘛……即便他日后真要怪罪,自然首当其冲该来寻我,与你却无半点干系。”
“如此……多……多谢先生!”
那守卫如获大赦,忙千恩万谢着闪到一旁。雪棠心愿既遂,心情自然大好,便朝文鸢微一努嘴,飘飘然先行迈动腿脚。
二人拾级而上,转眼来到门前。文鸢秀眉紧蹙,不由得愈发起疑,站定脚步,沉声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你何妨自己进去一看究竟?”
雪棠微微一笑,俯在她耳根细语如丝。说完,又徐徐探出两指,自少女鼻尖处轻轻一刮。
文鸢神情复杂,难免因她这番亲昵之举暗感颇不自在。不过转而又觉自己性命尚在人手,如此疑神疑鬼,终归大可不必。干脆木然抬起小臂,将面前两扇房门缓缓推了开来。
随那房门应声而开,里面情形终于自少女眼前一览无余。但见合室柔纱软绮笼罩之间,仇以宁正静卧榻上,一旁另有三四婢女焚香侍立,袅袅轻烟萦绕左右,仿佛身坠云海仙乡。
“师……师父!”
文鸢语带哭腔,忙拨开纱帐,匆匆赶至仇以宁跟前。可无论她如何苦苦呼唤,仇以宁却始终好似充耳不闻,只在榻上一动未动。
“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
少女目中噙泪,本想去将恩师唤醒,可转头又生恐稍有不慎,反倒使她再受伤害,遂终究不敢轻越雷池半步。恍惚又见雪棠渐行渐近,便也自然而然,将满心积郁一并向她倾泻。
雪棠神情微变,转眼与她并排站在榻前,“你不必担忧,仇堂主一切安好,只是犹还未曾转醒罢了。”
她口中一顿,又见少女脸色略有缓和,才慨然续道“是夜令师以一己之力纵横驰骋,独斗我无数慕贤馆人,当真是何等样的英雄气概。”
“只是这世上从来独木难支,仇堂主虽武功了得,但也终归双拳难敌四手,到头来自己同样身中七刀十六剑,自此深陷昏迷。”
“那……”
文鸢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虽想再问,甫一开口竟觉喉咙如堵,端的燎灼火烧一般。
雪棠不忍她如此模样,素手曼扬,自其肩头轻轻拂过,“当初骆忠他们将仇堂主自死人堆里拖将出来,殿下恼恨她冥顽不灵,原想干脆将其枭首,好使天下世人知此螳臂挡车下场。”
“后经我多番劝告,他这才勉强答允,暂且留下你师父一条性命。只是之后到底该当如何处置……殿下至今也还未确切言明。”
雪棠所言,文鸢早已再难听进半句。眼望恩师苍白面容,竟觉其好似凭空衰老了十岁不止。念及仇以宁乃是为令自己三人逃出生天,这才只身犯险,便不由得教泪水在眶中扑簌打转。
“眼下仇堂主伤势极重,我只得在她头顶百会,上星以及神庭三穴之上种下金针,暂保其性命无虞。”
“只是要说她究竟何时方能苏醒……那便唯有听天由命了。”
雪棠素诩算无遗算,可如今竟也有力所难及之事,除却颊间神色一黯,只好涩然数声苦笑。
只是这笑声一俟传入文鸢耳中,竟又着实恁地刺耳。蓦地回过头来,红着眼厉声大叫“这些还不都是拜你所赐!难道你还想要我来感激你么?”
她越说越觉委屈,最后竟泣不成声,只恨不能同恩师异境而处。雪棠站在一旁,便静静一言不发,等着她自行收拾心境。
“这几日你带我东奔西走,里面的缘由咱们全都心知肚明。”
须臾,文鸢将目光从恩师身上移开,又将一排银牙紧咬朱唇,“想要我俯首听命……你也须得先答应我三件事情。”
“好,你只管开口!”
雪棠双眉一轩,不假思索便答允下来。而对她竟会如此爽快,文鸢着实颇有些意外不已。身子微微一阵打晃,极力拭净颊间泪痕。
“第一桩事情,便是要好生护我恩师周全,绝不可教她再有半分闪失!”
“这是自然!仇堂主威名传于四海,我对如此英雄素来心向往之,又岂有反为加害之理?”
雪棠脸色竦然,口中可谓笃定无疑,“只要有我一日尚在,你便大可对此事高枕无忧。还有什么?不妨一并说将出来!”
“第二件……赵宋朝廷昏庸无道,纵容奸佞欺压良善。若只单单同它为敌……我自可甘心情愿由你驱使。”
“但却绝不可牵连无辜伤及百姓!否则你纵将我杀了,那也休想教我与你们同流合污!”
“这……”
孰料雪棠闻言,却反倒面露难色。待思虑再三,还是直言不讳道“两国交战,不比江湖之中门派厮杀。但教边塞烽烟一起,便是兵燮连年,血流漂杵,人命不过贱如草芥。今日我若不辨清红皂白,只管向你一口答允,则非但乃是自欺,同样亦是欺人。”
“不过,我自会向殿下进言,请他严加管束帐下军士,断不可轻易失于民心。”
“第三件……一旦事成之后,我即带着师父同你们一刀两断,从此再无半点瓜葛!”
文鸢眸中血丝密布,直勾勾紧盯其人。饶是雪棠腹蕴乾坤,更有经天纬地之能,一时间竟也不禁心头一懔,只觉背心嗖嗖发凉。
“倘若前面这三件事中,你有一件自食其言,无论到时你躲到天涯海角,身边又有多少爪牙护卫,我也定会亲手取你性命!为师父,还有天下众多枉死你手之人报仇雪恨!”
“好!你我便在此击掌为誓!”
雪棠玉容半敛,遂将一只手掌高高滞在半空,眉宇间早已复归坦然。
文鸢两靥煞白,回想短短数月,一切皆地覆天翻。而今自己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眼前似有刀山火海,脚下则临万仞深渊,只消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从此化作灰飞烟灭。
“啪!”
两只手掌彼此相触,所怀心事却各不相同。正无言间,周遭一众婢女却纷纷退往屋外,直至一声冷笑响起,才将二人思绪辗转拉回近前。
“好一个约法三章,好一个报仇雪恨!”
这声音冷峻森严,俨然不怒自威。雪棠神情微变,果见宗弼自屋外徐徐而至,当下庄重行礼,肃然道声殿下。
乍见宗弼,文鸢心中难免局促慌乱,下意识挪动身子,想要拦在其与恩师中间。可等到与这北国番王目光相接,竟又被吓得噤若寒蝉,一张俏脸倏地转作惨白。
宗弼嘴角微动,发出一声冷哼。又将这暖阁内外环顾一周,独对雪棠意味深长道“人都说打狗须看主人,你所以执意来见这姓仇的……莫非是因之前我当众拂了你的面子,才想要在今日里找补回来?”
“在下不敢。”
雪棠面色如常,说起话来不卑不亢,“非是在下欲行悖逆,而是心病犹须心来治。文姑娘心心念念者,无外恩师安危而已。依在下拙见,便不如让她自己前来一看究竟。一则,可使她心中解于忧愁,二则亦是教其知晓殿下仁义无双,便连这等不识时务之人,也未尝轻言怠慢分毫。”
“心悦诚服?此人不是刚刚还要将你追杀至天涯海角呢么?”
宗弼面露鄙夷,对于文鸢师徒,连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此次挥师南下,逐鹿中原,靠的是皇帝鸿裁伟略,将士奋勇当先。凡此二者缺一不可,又岂是些江湖草寇所能并言比……”
“殿下莫要忘了!在下也是这所谓江湖草寇之中,最为寻常不过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