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明诚所在的纳兰家是纳兰一族几近没落的旁支。
故而,他一直将兴盛纳兰家的希望寄托在五个由不同妻妾所出的子女头上。
无奈,两个儿子不成器。
大儿子成日捧着四书五经,一心想考个举人,却年年落榜,年年失望。
颇受他喜爱的小儿子,本欲于四年前托和亲王给他在礼部安插个闲职的,却不料三女儿私下走了宜妃的路子,竟然让圣上给她指了一门纳兰家并不看好的亲事,给一个上三旗包衣出身的武将做继福晋,还将小儿子的好差事给搅黄了,气得他与福晋两人足足骂到她出嫁还不肯罢休。嫁妆什么的,也都挑着最低标准来。
想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索性将这个不听他们话的女儿逐出了纳兰门庭,当然,每年前来孝敬的补品、银两,则没有一次婉拒。反正那个粗鲁不通文墨的武将,皇恩赏赐不少,白拿白不拿。
不料,如今,他们反倒要好声好气地恳求人家帮忙了。
不说堂侄女儿凝静需要武将女婿做媒线,大儿子这次春闱过后,若是中了榜,也需要他四处请托走关系,希冀谋个清闲又多金的好差事。
至于小儿子,自从三年前推了侍卫一职后,这两年成日窝在家里,白吃白喝啃老本也就罢了,前阵子据说还欠下了一大笔赌债,愁得他满头都染上了白发。福晋和几个姨娘则成天只知道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不知道想法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找上三女儿。虽说她出嫁的时候,家里没给她增场面,不过,生她养她的也是纳兰家,如今娘家有难,她这个做女儿的,自是逃不脱。也容不得她逃。
纳兰·明诚阴郁地坐在前厅,等下人去乌喇那拉府邸接三女儿敏容过来商谈。
一大早就来纳兰家等消息的凝静坐在下首,见纳兰·明诚脸色不好,默默地喝了几盏茶后,忍不住开口”二叔,敏容怕是不一定会来哦。前些年,她被那个武夫不闻不问整三年,你与婶婶不也没替她去讨个公道嘛,如今她重掌后宅,更不缺娘家这个助力,我看呀,怕是难让她帮忙了。”凝静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通,从年前找她出去喝茶那会儿,她就看出敏容不见得会帮自己。也是,自己与她自幼感情不深,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利用敏容的烂好人性子。没想到,嫁了人生了孩子之后,敏容的性子倒硬朗了不少。许是被娘家伤透了心。
“你晓得什么!”纳兰·明诚低喝道,“咱家哪里对不起她了?没出嫁前,少了她的吃还是少了她的喝?这出嫁的嫁妆虽说少了,可不也没落了标准不是?你少胡说八道。她敢不来,敢不来,我……我就……”
“二叔,你也甭气,我这个人就是性子直,说的那也都是实话。老实说,我也是没办法才找的你帮忙,若是敏容实在不肯帮,那也没什么,那些打点用的银两,权当是我孝敬二叔的。”凝静见纳兰·明诚动了怒,讪讪地安抚道。
那厢正欲抬脚迈入大厅的敏容顿了顿,嘴角逸出一记苦笑,想不到凝静堂姐已经给了阿玛打点费,怪不得阿玛会如此积极地要求自己帮堂姐。也是,以阿玛寡情的性子,若是得不了一分好处,怎可能愿意白帮忙?且求得还是自己这个他最不喜的庶女。
“孝敬倒也不必,反正这件事,二叔我铁定会挺你到底。若是三丫头不肯答应,我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纳兰·明诚怕颜面上过不去,咬了咬牙撂下狠话。
“二叔!”凝静一听,正欲说什么,却发现了厅外一脸苍白的敏容,惊得手上的茶盏差点滚落地面,“敏容!”
……………………
敏容紧抿着双唇,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双手则覆在小腹上不停地轻抚着。
槿玺则担心地站在她身旁,时不时地低头看她几眼,生怕她被方才听到的一席话气得伤了身子。
“那个,容儿,阿玛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咳……”纳兰·明诚搓搓双手,有些巴结地解释道“你堂姐也确是有难处才来求你,再说了,你也不想纯安那个小丫头嫁得不好吧?所以……咳……”
“阿玛,我也希望纯安可以嫁个好人家,可是选秀一事,并非我说了算,费扬古的性子,阿玛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武将,最不喜的就是这些请托说辞的事,否则,他早就送齐恪齐琛去国子监读书了,何必在宗学里混那么多年?”这次若不是宗学唯一的夫子被宗族那些老顽固们遣回乡下,怕耽搁兄弟俩的前程,她好说歹说让他走走关系,送兄弟俩去国子监,他想必不会主动想要这么做。
“那哪能一样呢?纯安这是嫁人,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小孩子读书嘛,哪里都可以……”纳兰·明诚讪讪一笑,打着哈哈说道。
敏容差点气结。纯安是谁?她远房堂姐的女儿,姓的是富察氏,与他们乌喇那拉家族有什么关系?需要老爷大花人脉精力,不管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倒来管人家的女儿?
敏容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咱家老爷在官场上有多大的面子,可我听说富察大人的面子也不薄,前阵子邀了一大群同僚去霓霄阁寻快活,堂姐难道不知吗?”
凝静倒吸一口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事昨个儿已经传到她耳里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连素来深居简出的敏容都听说了,不由羞愤地甩了甩帕子,“他只是宴请几个刚上京的同僚……再说,纯安的事,他哪里及得上堂妹夫有能耐,堂堂正二品大将军,若真有心帮忙,不过就一句话的事。”
“是呀,容儿,你如今有又恰好怀了二胎,女婿再怎么不喜,也会听你的不是?”纳兰·明诚也连连点头称是。
“阿玛,堂姐,今儿个我来,就是想同你们说明白,纯安选秀一事,我会同老爷说,不过,他帮则帮矣,别期望结果一定会如你们心愿。毕竟,这选秀一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也有比咱们高几头的关系压着……”敏容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放软声音缓缓劝道“其实,我倒是希望纯安落选,才好挑个能专一待她的好人家……”
“敏容!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咱家纯安在你眼里就只能配个普通人家?落选?哼!我算求错人了,咱们纯安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圣上看中,或是做了宗室福晋,你可别说那是你的功劳!”凝静一听敏容这番劝说,气呼呼地站起身,大着嗓子吼了一通之后,转而朝纳兰·明诚说道“得!二叔,我也不在这里落人脸面了。有些人,明面上看着好说话,实则心里狠毒的很。那些打点费算是侄女儿孝敬您的。我走了,不送!”说完,凝静看也不看敏容一眼,甩着帕子怒着脸迈出大厅。
“你这是……”纳兰·明诚见状,正欲朝敏容发作,想起小儿子的事还未解决,悻悻缓了脸色,“我说容儿,你堂姐也就来求你这么一次,何必如此决绝呢?惹恼了她,也不见得对咱家就有好处!”
呵……就求她这么一次?开玩笑!她可丝毫没忘在她出嫁前,被凝静利用的大事小事。那些也不计较了,可选秀一事本就牵连甚广,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上头抓到把柄,害了老爷。再者,皇家宗室里有那么适龄的多格格参与此次选秀,与其四处通融求个好去处,倒不如想着落选,求份好姻缘!
可惜凝静不听她的提议,还道她故意奚落纯安。唉,就算她不想求老爷去圣上那里融通,她也不至于就一定是坏心地不想让纯安好。倘若这次待选的是玺儿,她若没有把握,也必定会去求落选。
皇家宗室,再如何风光无限,也离不开深宅三妻四妾的悲哀。与其嫁入侯门深似海,倒不如一夫一妻齐心眉。
“阿玛,女儿说的是实话,你是看着三年一届的选秀女子过来的人,这入宫也好,入宗室做妾室也罢,到最后,真正幸福的有几人?”敏容似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幸福?女子生来就是为父、为夫、为子,何来自己的幸福?”纳兰·明诚不以为然地扯扯嘴角,“也就你,才敢顶撞生身父母的意愿,为自己选夫婿。哼!如今算你走运,夫婿待你不错,才敢如此大放厥词地说什么女子幸福不幸福的鬼话!”
“难道不是吗?若是当年我依了阿玛与福晋的意思,嫁入和亲王府,如今会落得什么下场阿玛岂会想不到?”敏容恬淡地直视着眼前五十出头的生父。那和亲王比他都要大上十岁,如今病入膏肓,承爵的长子两年前就将和亲王那一干侍妾如数赶到郊外的农庄。如今,端看那些女人生死由命……
“行了,横竖你都推拒了凝静的请托之情,还提这些做什么?”纳兰·明诚自然清楚地知道和亲王府这两年发生的事,佯装咳了咳,将话题转到了小儿子一事上“你弟这些日子缺银子……”
“女儿听说了。”敏容自嘲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面值五百两的银票,“阿玛,这些是我最后的贴补了,您也晓得,我没有产业傍身,除了月钱,就没有任何来源了。这些,还是刚成婚那会儿,老爷给我买首饰衣物的体己钱,我没舍得花,本想给玺儿添妆之用的,如今,既是小弟有事,就先拿去用吧。”她没有隐瞒分毫。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她身上,就只剩这么多了。若是她阿玛真心体谅她,就不会全部收下,好歹给她留些以作防身。
然而,纳兰·明诚二话不说就全数收纳入怀后匆匆离去的举措,在她意料之内,又出乎她的意料。
早就该认清了不是吗?她忍不住暗嘲。
槿玺紧紧握住她越来越凉的是双手,给她力量与温暖,“额娘?”
“额娘没事。”敏容回以一记浅笑,“这样也好,也算是解脱了不是?”能用银两衡量的亲情,她早就没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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