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灵之地。
景国,宁陵郡,三阴县,下马村。
与泡泡分别之后,方长没有耽搁,循着当年来的路又回到了这里。
他在锦绣界始于此,也该终于此。
方长站在村口那棵百岁高龄的大槐树下,身体游离于现实之外,心神一时飘远。
此时此刻,他的体内法力不断外泄,就像一个小水塘不自量力地想要注满一条江河。
这便是绝灵之地的威力。
与一片天地相比,方长如渊似海的法力显得有些微薄。
毕竟他的法力再雄厚,没有外界的补充,也迟早有消耗完的一天。
“开始吧。”
方长手捏法决,身上仿佛传来咔嚓咔嚓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是一根根无形的锁链在他身上缠绕。
锁住了他的神,他的神,他的法,他的力。
当一层层锁链落下,这名为锁神术的秘法已然趋于完成。
他将变为一个彻底的凡人。
他的元神被锁住,强大的肉身力量被封印,丹田法力也无法使用,连这片绝灵之地都无法再从他身上榨取一丝灵气。
化神之境的突破有两种方式。
一是元神转世,就如之前方长所遇到的天魔女的分神,不过那是天魔女为境界更进一步的转世,但形式上相差不大。
转世之后,元神主动受胎中之迷,沉睡身体深处。
但随着人生逐渐成长,转世之身会渐渐被元神影响,形成某种执念。
追寻执念,看破执念,形成自己的化神神意,便是一条正确且成功的突破之路。
第二则是身入红尘,封印自己全部力量,以凡人之身入万丈红尘。
优点是比第一种方式更为直接地感受自己所要追寻的目标,对各种力量法则的感悟直入神魂。
缺点就是容易把持不住。
一个曾经站在高处的人,遇到困难和挫折的第一时间就是想要用力量来解决问题。
于是经常就会发生把持不住,冲破封印,重拾力量的情况。
这样子,这场修行也就失败了。
而且这种方式一般只有一次机会。
因为习惯用力量解决问题后,就算再次封印力量,想的也是拿回力量。
而此刻方长选的就是第二种方式。
他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虚弱感。
天地浩大,似乎随意一阵风吹来就会让他粉身碎骨。
惶恐和不安涌上心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不安全感了。
可方长却笑了起来。
“化神先化凡,或许这就是化凡的意义。”
方长手中不缺化神秘术。
女皇大人很大方,山河界中拥有着几乎无穷的妙法灵术,从最低的炼气,到化神,甚至连洞虚以及洞虚后的合道都有所涉及。
这也是方长为何觉得女皇大人是九凰女帝转世或者传人的原因之一。
相较而言,他自天魔之眼中得到的关于魔眼宗的传承就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曾经方长也疑惑,力量不是越来越强的好嘛,为何还要专门划分出一个境界来化凡,很有故意受虐的嫌疑。
从云端高高跌落,变成地上的一颗尘埃,说是体会底层的规则,见微知著,契合天地法则之力。
可已经站在高处的人,谁还愿意再去经历一次底层的艰辛。
但此刻方长却有了另一层体会。
力量的强大足以让他随心所欲。
就像在扶风城中,他便是此城的天,所有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而活,都在争相恐后地暗中讨好他。
他喜欢秩序,喜欢凡尘烟火气,所以那里井然有序,人流不息,是整个郡中治安最好的县。
只因为所有人都在敬畏他的力量和力量所带来的权势。
但他也困在其中。
他的情绪心智在被力量不断腐蚀,他愈发淡漠,俗世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触碰到他的心灵,因为他想要的似乎太容易得到。
只要拥有力量。
与泡泡分别后,方长对于这种感受愈发深刻。
因为他竟没有多少悲伤。
在他内心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修行路漫漫,离别是常态,它不过是你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再过百年,谁又能记得谁。
他对泡泡说的那番话,既是对它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可他怎么会不悲伤?
怎么该不悲伤?
那是陪伴了他数十年的伙伴,他修行至今,人生也不过百年有余,一大半都是这个小家伙在陪伴着他。
可他偏偏没有几分悲伤。
修行的意义绝不是这样。
他曾以为仙人就是淡漠一切,万物毁灭不扰其心,天心即是本心,以万物为刍狗。
但随着他修为渐高,境界渐深,他却觉得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仙人。
他应该是在该喜时喜,该怒时怒,该悲时悲,而不是为了更高的修为,更高的境界就让自己变成了石头。
这一刻,当他重新变成凡人,方长忽的有些明白了。
化凡的意义也是修行的意义。
重回凡人之身,寻找最初的那份感动,这将是他在未来修行中维持本心,不被力量所操控的锚。
所谓化神神意,不过是他重拾本心后获得的奖励。
毕竟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依持的是什么,那他今后凭什么去掌控能够毁天灭地的力量。
“所以,就让我再经历一次社会的毒打吧。”
……
……
……
随着方长最后一丝力量被封印,他的体外幻象随之解除,真身显露现实。
村口正手持蒲扇,与几个幼童讲古的老大爷一愣。
“你,你是怎么来的?”
他不自觉看了一下天上高悬烈日,又看了看方长脚下的影子,暗松一大口气。
太阳很大,还有影子,不是鬼。
方长抱拳一礼道“远方旅人,路过贵宝地,想要向老丈讨杯水喝。”
老大爷见方长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气质不凡,不是普通人。
所以也没敢露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反而笑呵呵地支使着一个小孩道
“石头,你去家端碗水来,给这位大哥哥喝。”
“多谢。”
方长随意找了块大石头坐下。
这大石头表层光滑,应当是经常被人光顾。
“小哥是从哪儿来的?”
老大爷有些大咧咧地问道
“如今日子不太好过,一路上该是辛苦了吧。”
他看了看方长连一滴汗都没有的额头,觉得他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江湖高手。
方长想了想,随意编了个地点。
“我自东边来,家中遭了兵祸之后就一路流浪,见此村安静祥和,心中生奇,所以特来看看。”
他一路飞来,的确看到景国又起了兵祸,而且还不小,大概是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间。
封建王朝的轮回如此。
每过几百年,当土地上限承受不住人口,就需要一场战争来解决矛盾。
老大爷闻言,不由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子,说道
“那是,我们下马村在十里八乡那也是有名的,别的村子要服兵役,要被那些当官的折腾,可我们不用。
因为我们村子里出了大人物,他们不敢乱来。
所以我们村子就格外平安。
我看小哥也是走江湖的,可听过青龙帮的大名?”
方长摇头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
老大爷暗暗皱眉,难道自己看走眼了?
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否则怎的连青龙帮的大名都没听过。
不过他也没露出什么异样。
或许这年轻人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不知道也正常。
于是他解释道“这青龙帮可不得了,别说是三阴县,就是整个宁陵郡,它都是赫赫有名的。
帮众三千,门生十万,就算是郡守大人都要对他们帮主客客气气的,每年过年的时候还专门派人来给帮主送礼嘞。
大车小车的,看得我那叫一个羡慕。”
老大爷咂咂嘴,笑眯眯道
“小哥可知道青龙帮的帮主是谁?”
方长也乐得当个捧哏。
“还请老丈告知。”
老大爷道“他们帮主名叫林真,江湖外号两袖青龙,江湖无敌六十载,听说便是整个景国都难寻敌手。
而他正是出生我们下马村。
我和林帮主那可是穿开裆裤的交情。”
方长“……”
当年的小屁孩都已经称无敌了嘛。
那么面前这个老头……
方长竟依稀看到了几丝熟悉感,莫非就是当年那个常年挂着两串鼻涕的跟屁虫——二蛋?
“嘶……”
方长倒吸一口凉气,问道
“老丈竟还认识如此高人,这么说起来老丈和林帮主的感情一定很好喽?”
老丈摆摆手,故意装作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
“那是,除了我之外,你说说现在还有谁能叫林帮主一声狗哥,知道他的小名。”
没错,就是你了,二蛋。
难怪现在混得这么差,只能和一群小屁孩吹牛。
就凭这一声狗哥,也得亏是林真这小子不计较,不然哪里还有你的小命在。
方长暗暗腹诽,心中却是忽的一动。
他不知道自己的化凡之路具体该怎么走,不如就在此地住下,再做打算。
就在此时,那名叫石头的小孩端着一个灰白瓷碗小心地走了过来。
老大爷见了,不由笑骂道
“石头,你小子真是块石头,我让你端碗水来,你就真的端了满满一碗,不知道少一点嘛。”
却是这叫石头的小孩端着溢到碗边的一碗水,因为害怕洒了,所以走得极为小心。
方长见了,也笑了。
“此子心性纯净,与我有缘。老丈,此子可有师承?”
他正好不知道用什么理由留下,这简直是送上门的理由。
老大爷一愣“你想收石头当徒弟?”
方长道“难道还有什么禁忌不成?”
老大爷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们村的孩子有点出息都拜入了那青龙帮的分舵。
你想要收石头当徒弟,他家里人可能不会同意。”
言下之意,就是看不上方长。
青龙帮那可是同村人创建的大帮派。
谁不知道下马村的人进了青龙帮,便是一条狗,那也是青龙帮的狗,旁的狗不敢欺负的。
方长道“无妨,只要石头同意就行。”
“石头,你过来。”
方长招手让石头过来,而后手作鹰爪,往旁边石头一插,便见三个大窟窿出现。
“你可愿拜我为师?”
“嘶!”
老大爷倒吸一口凉气,双眼一瞪“小哥好功夫!”
作为绝灵之地,轻功魅影,内功外放,硬功开碑几乎便是常人极限。
方长这手功夫在江湖上已属一流。
老大爷也是有见识的,知道方长就凭这手插青石的功夫就能在青龙帮谋得一席之地。
“石头,还不赶紧来拜师!”
老大爷知道这平时驽钝的小子来了机缘,赶忙为其抓住。
石头一脸懵懂,在老大爷半按半压下跪地拜了师。
“师父。”
石头才五六岁,声音软软的。
方长收了徒弟,从怀中摸出一片小小的金叶子。
他即便化凡,也不会亏待自己,身上早就揣了数十两金子以备日常花费。
“老丈,在下走过千里,今日不知如何心血来潮竟在此村停留,原来是与小徒有缘。
劳烦老丈为在下在村中寻得一陋室,在下想在此地住上几年,为小徒授艺。”
“这这……”
老大爷见得金子,呼吸有些不畅。
他虽然叫林帮主一声狗哥,但家中却不是什么大富之家,这一片金叶子就足够他一大家子一年的收入有余了。
但他还是压下心中贪念。
“石头能拜小哥为师,那是他的福气,按理说小哥传他功夫,该是他父母负责你的吃住,还得给上束脩才行。
不过石头是个命苦的,自少爹就没了,就只有一个娘,平时还需邻人照顾,这束脩怕是给不起。
这样吧,我在村里有个老房子,小哥若是不嫌弃,可以暂住。”
方长摇摇头,将金叶子塞给老大爷道
“就当在下的租金吧,在下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徒弟,给老丈你这些钱,也是希望老丈你能在以后多照顾照顾在下和小徒弟。
毕竟一看老丈你就是在此村德高望重,说话一定很多人听。”
老大爷再三推辞,最后勉为其难地将金叶子收起,听到方长奉承,嘴角不由勾起。
“那是自然,我活了八十几年,在下马村不敢说辈分最大,但比我高的也没有一个巴掌多。
小哥尽管放心住下,谁敢说闲话,我就打烂他的嘴巴子。”
方长拱手谢道“多谢老丈。”
一旁的石头看着同伴羡慕的眼神,不由地小心瞄了眼仿若神人的方长,莫名对未来多了几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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