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冷沉的声音响起,充斥着整座正殿,莫名的有些刺耳。
闻得此言,皇帝亦是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头。
只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很快就将情绪收敛下去,面容恢复了往日的冷寂。
透过菱花窗格,顾祯仰头看了眼窗外摇曳的柳条,轻声道:“再有两月便是皇后亲蚕礼,母后前两年没办过,皇后从未着手过这样的盛事,朕亲耕时便带着她去一趟,以免她到时无所适从。”
:他说出来的话,多半已是做好了决定,此刻仅是告知而已,绝非要与人商议。
太后没了反驳的话,只是看了他一眼,淡声道:“随你。你心里是个有成算的,既已做好决定,哀家也没什么异议。”
顾祯点了点头,便要起身离去,外间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殿门被从外推开,明亮的光线漏进来,一道娇俏的声音道:“大姑母,我方才去二姑母那采了些……”
那声音在看到端坐在上首的男人时戛然而止,倏地拜倒:“陛下万福。”
女郎穿着身浅色衣衫,娇娇柔柔地拜倒在地,身子微有瑟瑟,仿佛一只惊惶失措的小兽,无处不透着可怜。
顾祯眼前却突然出现了另一幅画面,那回他深夜前往椒房殿,皇后已然安寝。
红绡帐内,锦衾之下,她只着了一身素纱。烛火穿透红绡照在榻上,衣襟之下的身子瞧着虽纤弱,却是骨肉匀停、酥软细腻。
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怜爱之意。
皇帝许久没有唤起身,何寻菱心中怀揣着疑惑抬了头,正巧撞上一双深沉如水的凤目,眸光中还透着几分暗色。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还不快起来。”太后示意身旁的女官将何寻菱扶起来,似是有些无奈道,“行过礼就罢了,怎的还一直等在那儿?那是你亲表哥,难道还会跟你计较不成?”
太后心里头自然是更属意何寻芳的,不过何寻菱到底也是她侄女儿,便只能将就了。
皇帝在这儿,何寻菱自是有些拘谨,心中更是有些羞涩。心念一转,随即献上手中捧着的月季,柔声说:“陛下,这是臣女刚折来的月季,那日陛下叫人给臣女折了一枝,臣女心中一直感怀,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回赠陛下一枝了。”
顾祯眼眸微睐,视线在那月季上停顿良久,淡声道:“不必,那日是朕踩了你的,赔一枝罢了。”
被他如此直白的拒绝,何寻菱一时有些无措,怯生生地转头去看太后。
太后这回却没帮腔,而是想起一件事,忙急匆匆地说:“对了,你妹妹说想要选几个伴读陪她读书,我是想挑几个勤学上进的,你看这事……”
“读书?可别折腾了。”顾祯面容渐渐凝了起来,哂笑道,“她连学堂都三天两头的不去,再选几个伴读进来,这不是纯粹耽搁人?谁家勤学上进的女郎肯进来陪她胡闹?”
太后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临川要选伴读是真,实则她也有一份私心在,想着挑几个人进来观望,若是个好的,便能顺理成章的留在宫里了。
只是幼女被儿子说得如此不堪,又有旁人在,到底叫太后恼火,忍不住轻斥道:“这天底下,哪有这样说自个亲妹妹的?”
顾祯未答话,只是朝四周环视了圈,淡声问:“她人呢?又出去野了?”
“什么出去野,瞧你这话说的。”太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姨母说新做了寒食饼,她过去玩了。”
何太妃按常理不该继续住在宫中,只是七皇子年仅七岁,尚未封王,她便仍旧住在宫里抚育儿子。
何太妃膝下虽只有七皇子一个孩子,其实早年还有一个女儿,只比临川大了十数天,刚生下来不久就不幸夭折。
两个孩子年岁相当,何太妃难免将对女儿的哀思,都寄托到了临川身上去。
是故这姨甥二人感情极好,临川也时不时的去何太妃那儿玩。。
又坐了片刻后,顾祯起身告辞。临走前,太后硬是塞了朵月季,叫跟在顾祯身后的吴茂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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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听到皇帝亲耕礼要带着自个同去,赵懿懿被这个消息给震住,一下子僵在了那儿,竟有些怀疑自个的耳朵。
赵懿懿原本正在侍弄一只花瓶,惊喜之余,猛地转身看向顾祯,不确定道:“陛下是说,亲耕要带着妾身同去?”
“母后已好几年未行过亲蚕礼,你未曾着手过此事,朕先带你去一趟先农坛,以免将来出了差池。”顾祯轻声回复了她的话。
心头绽开一朵朵小烟花,赵懿懿咬了咬唇瓣,柔声道:“妾身知晓了,一定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看着那花瓶中斜插的几根柳枝,顾祯突的想起了俩人刚成亲不久的时候。
那时大皇子魏王起兵谋反,兵败被捕以后指认太子,道太子嫌自己做储君时间过久,他谋反亦是太子指使,此举完全是为了将这个弟弟推上皇位。
许是被魏王气得失去了理智,见着哪个儿子都不像好人,虽明知他并无谋反理由,父亲还是下旨,将他幽禁于东宫。
那年除夕他也没被放出来,太子妃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她刚开始学做菜,那日甚至还切伤了手。
因他还在幽禁之中,为这样一点不大不小的伤势延请医士,难免落人口舌。
依稀记得,还是他给包扎的。
过完年到了初春,赵懿懿一如既往的温柔娴静,每隔几日会取些花枝插在瓶中,以作装饰之用。不仅在自个院子里摆,还会在他书房里摆。
她那么恬淡,与那压抑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曾望着瓶中杨柳枝,问她不苦吗。
赵懿懿那时转过头,眸光中蕴了一层温润,随后柔声回道:“妾身同殿下在一块儿,并不觉得有什么苦的。”
彼时她笑靥明媚,一双杏眸里含着波光,他亦是在那时隐隐发觉,他的太子妃,或许倾慕他。
直至初夏,父亲许是气消了,将大皇子贬为郡公以后圈禁,又将他给放了出来。
那时,书房里的摆设早已换了好几茬。
他犹记得最后一回,应当是一枝茉莉。莹白的茉莉堆叠在一块,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开,在窗台上散发着缕缕清香。
思绪逐渐回笼,沉吟片刻,顾祯忽而指着那天青鹅颈瓶说:“这柳枝摆的不错。”
赵懿懿先是一愣,心跳骤然加速,随后掩唇轻笑道:“陛下既然喜欢,那不若拿回紫宸殿摆着?”
迟疑片刻,顾祯颔首应了,转头吩咐道:“吴茂,拿回去摆在内殿窗台上。”
吴茂应着声上前去捧那天青鹅颈瓶。赵懿懿正纠结再摆些什么,正巧瞥见吴茂手上拿着的一枝月季。
她不禁笑问:“怎的还折了一枝月季?”
顾祯朝吴茂那一瞥,想起些什么,回道:“母后刚才塞的。”
“唔……”赵懿懿仰着脸笑,轻声道,“恰好妾身院子里没种月季,这枝月季,可否给妾身摆上两日?”
顾祯没什么反应,眉眼稍显出几分淡然,只是语气平稳地回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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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农坛设在洛阳城南郊,亲耕以前,需得先往先农坛祭祀先农。
百官虽讶异于陛下带着皇后前往,然顾祯即位以来的种种政令,叫群臣知晓他并非还是以前那个温润太子,。
何况皇帝又有正当理由:皇后两月后即将亲蚕,先带她去体会一番。
在心中权衡过利弊,除却零星几个上书的,没什么人反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此事。
大庆门外,车马仪仗威势赫赫,帝后的车架一前一后停在那。男人玄衣纁裳,手中握着一柄佩剑立在不远处。
赵懿懿怔怔地看着,似是有所察觉,顾祯也猛然转眸看了过来。
视线交会间,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赵懿懿连忙敛下心中思绪,朝着车架行去。
然地上砖石竟有了处凹陷,赵懿懿一个不察,身子往前一个踉跄。幸得今日衣衫多,她的动作才不算明显。
只是脚踝处却传来了细细密密的疼,像被银针扎过似的,她的动作也由此慢了下来。
顾祯有些不满她的拖拉,阔步过来问:“怎么回事?”
赵懿懿忍着疼抬头,勉强笑道:“妾身……妾身方才崴了脚,会走得慢些。”
“这么不小心?”看着她的动作,顾祯不悦道:“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赵懿懿正想问可否让车架过来时,顾祯却突然托着她的腿弯与后背,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看清他的方向以后,赵懿懿急切道:“陛下,这不是……”
“闭嘴。”
男人面容有些沉,眸中隐有阴鸷之色。
等将人一股脑塞进车中以后,顾祯突然发觉自个衣袖被扯住了,以为是皇后不愿让自个走,他便要将衣袖抽出,沉声道:“自个好好待着,朕一会叫人送伤药过来。”
“不是。”赵懿懿又将他衣袖拽了回来,艰难道,“陛下,这不是妾身的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