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摇晃,庄严肃穆的偏殿内,身着锦衣的小姑娘正扯着袖子抹眼泪。
正值深秋寒凉之时,身上所着衣衫十分厚重,不过片刻,层层宽大袖袍便已被泪水浸湿。
呜咽泣啼间,阿洛停下动作,抽空抬头看了眼顾祯,迷茫问“阿爹你说什么?”
顾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狠狠拧了下眉心,旋即心烦意乱道“没什么。”
阿洛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是吗?”
她哭得双眼红肿,鼻尖也是红彤彤的,仰头看人时,一双杏眸不住地眨动,如蝶翼的两扇睫毛随之轻轻颤动,甚至还有一滴泪珠挂在最末端。
瞧着就显得可怜。
顾祯随手拿了方帕子往她脸上盖去,沉声道“先将眼泪擦了,剩下的不写完,今日别想用晚膳。”
帕子往脸上一糊,什么也瞧不清,阿洛原想趁此机会偷懒,却在下一瞬听着这话,她吓得惨白了脸,匆忙拿下那块丝帕,用力揉了揉眼,想再挤出几滴眼泪。
却在瞧见顾祯冷沉的面容时,蓦然止住了哭声。想着自己阿爹的脾性,她咬了咬唇瓣,只得不情不愿道“我……我写就是了嘛,你那么凶干什么。”
随后又小声道“真是的。”
顾祯压根懒得理会,被她气得径直冷笑了几声,眉眼半垂着,冷冷看向她新写出来的几个字“这就是你写出来的?”
阿洛想哭又不大敢哭,一面认命的重写,一面还在那嘀咕“等我告诉阿娘,你就完蛋了!”
她努力装着一副凶狠的模样,顾祯却只是淡淡扫过一眼,轻嗤一声“朕等着。”
晖光婉转流入偏殿,照得人睁不开眼,寂寂间,他已然拂袖而去。
殿门推开,明亮的光于瞬间筛入,云髻高耸的美人立在殿外,正满面惊疑地愣在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顾祯微一愣神,飞速往前走了两步,眼含笑意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继而又握了那纤细的柔荑,触手生出寒意,他略有几分不悦地皱了皱眉,“这样冷,待在外面做什么。”
赵懿懿抬眸看了他许久,才别过眼道“时辰不早了,你同阿洛又总不会来用膳,我过来瞧瞧。”
微光下,她轻声问“可是今日政务太多了,同相公们议事至此时?”
顾祯朝里望了一眼,想起自己从前晚归时,可没这待遇,心里不禁冒出了酸泡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阿洛今早功课还没做完,就那么几个字,写到现在,可不能让她养成这个习惯。”
“是该如此。”赵懿懿点点头,跨过门槛入内,摸了摸阿洛的小脑袋,柔声问她,“还有多少?”
阿洛吸了吸鼻子“还有两个字没练,总共是二……二十个。”
赵懿懿知她喜欢闹脾气,时间每每就是这么被耽搁走的,今日却是难得的平静“那阿娘在这陪你,快些写完了,咱们一道回去用午膳好不好?”
“嗯。”阿洛点了点头,原本已经止住的哭意,又开始上涌,却在瞥见一旁的革靴时,又生生憋了回去。
小东西总算静了下来,赵懿懿却静不下来。
殿外偶有南飞雁鸣,香案上的影青莲花炉中焚着木樨香,清新的桂子味道,有着宁心静气之效。
望着那袅袅升起的雾气,赵懿懿撑着扶手站起身,同顾祯道“先让她自己写着罢。”
那样歪七扭八的几个字,顾祯早就不想再看了,抬步随着赵懿懿出了偏殿,却见她的步子并未停下,反倒是一刻不停的往内殿而去。
内殿装饰古朴简洁,是顾祯从前的起居之所,自六年前便已被荒废。如今,只是时而用来午睡小憩的地方。
赵懿懿倒是被他哄骗过来几次,后来吃了几回亏,知道过来也只是由着他胡作非为,便说什么也不肯来了。
内殿宽阔,且日日有人打扫,此刻又屏退了宫人,唯俩人相对而坐,便更显得静谧。
望着她半垂着的羽睫,顾祯放轻了声音问“怎么了?”
赵懿懿试图倒一盏茶,那手指却不断颤抖着,连茶盏都拿不稳,茶水泼洒出来,在案几上溢了一小滩。
她道“我听着你同阿洛说的话了。”
顾祯缓缓眨了眨眼“嗯。”
望着他冷沉的面容,赵懿懿突然想起来,阿洛找她哭闹父亲太凶时,她也曾不高兴地问过,何必每天学这么多东西。
便是寻常小郎君,也没有学这么多的。
然他却只是说,正因阿洛是女郎,才要学得更多。
初时不解其意。
赵懿懿捏着杯盏,问他“你是当真的?”
人被气糊涂时,口不择言吐出的,往往是真话。
她问出来,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朕何时有过虚言?”枝叶筛筛,那光也跟着晃动,顾祯望着那张斑驳光下的娇媚面庞,反问她。
他伸手过去,抚了抚赵懿懿鬓边的碎发,轻叹道“正是因为朕是当真的,才不可对她松懈半分,才一定要她比男子强才行。”
赵懿懿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垂目道“可我从未听你说过。”
“你说过,以后什么都不瞒我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语调带着些许迷茫仓皇,还有些不知所措。
夫妻多年,她从不知道,顾祯竟有此心思。
此事,顾祯自知理亏,他起身过去,揽着赵懿懿的肩头,使她轻靠在自己怀中,方道“朕不是不放心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广,且朕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才不敢告知你。”
“那些纠结和挣扎,有朕一人受着就够了。”
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又哪敢轻易告诉她,倘若最后不能成,岂不是叫她失望。
许多事,有他一人担着,足矣。
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赵懿懿轻轻眨动着眼睑,眼前时明时暗,忽的一片模糊。
她微微仰起头,试图将泪意倒逼回去,轻声问他“你何时开始打算的?”
顾祯轻轻拍着她的背,回道“你生她的时候。”
赵懿懿猛然怔住。
他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寻常帝王,倘若这个年岁还没有皇子,要么折腾着广纳后宫,要么已经开始相看宗室子弟。
也是因他手段强硬,一直以来,才没人敢有二话。
她一直以为,是他觉得俩人身体康健,又还算年轻,所以才不着急。
包括他待阿洛的种种举动,虽也疑惑过,却也只觉得是他待子女严厉。且多读些书,也没坏处。
哪里想得到,他独自一人,扛到了现在。
“你生阿洛时,那样艰险,那样疼。”顾祯顿了顿,声音已然哑了下来,“朕哪里敢让你再生。”
那个已经有了,没有办法,事到如今,有这一个也就够了。
赵懿懿轻轻倚靠在他怀中,低声道“阿洛可以吗?到时肯定会有许多人反对的,还会有许多人借此抨击你。也不知道她这位置,能不能坐稳。”
前朝的各种压力纷争,他都挡了,却还为了阿洛的事,又添了许多负担。
顾祯一下一下抚着她柔顺的发髻,声音温润“有何不可的?难道换个男子,一定比她强么?她也不是蠢物,朕亲自教导着,便不信她会比别人差。”
赵懿懿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她扯着顾祯的衣襟,呜咽道“你以后不许瞒我了。”她抽噎了几下,才道,“难道你就让我在后面看着你吗?”
心尖软了一下,顾祯垂首亲了亲她的额头,方道“好,以后朕什么都告诉你。”
寒凉的秋日,指尖却突然变得滚烫。
顾祯惊奇地发现,时过境迁,懿懿不再是那个柔弱乖巧、只能躲在他身下,由着他遮挡风雨的明媚少女。
或许,她更想与自己共担这所有。
当初自己怕她担惊受怕,一直将那个想法埋在心里,也许做错了。
“如今暂时是没有声音,等到以后,臣工们都让你过继,她又该如何自处?”赵懿懿低声问。
顾祯道“朕没有叫自己孩子仰旁人鼻息过活的癖好。别人的孩子,自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将来又岂会真心敬重你?”
让阿洛将来靠着继兄生活,这也是赵懿懿所不能容忍的。
她咬着唇瓣看向顾祯“那你可有什么万全的法子?”
“你当朕这些年,做的这些事都是为着什么?”顾祯以指腹抹去她眼角的珠泪,哑声道,“不过是为了此事上,没人敢同朕唱反调。”
“朕将路给铺到了这,至于将来她能不能坐稳,那就是她的本事了。”
沙哑低沉的声音,裹挟着压抑的情绪。
赵懿懿靠在他胸膛上,数着那心跳声,继而轻轻蹭了蹭“好。”
那泪水越擦越多,像是怎么也流不干一般,顾祯抹着她眼尾溢出的泪珠,在那泛红的地方蹭了蹭,轻笑道“好了,不哭了,朕看你有几斤泪水够哭的。”
赵懿懿没理他。
顾祯便也只是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
直至阿洛做完了功课,等不及要回去用午膳,噼里啪啦拍响了殿门,在外面高声喊了几句,她才手忙脚乱的去抹眼泪。
却将眼睛给擦得红彤彤的。
顾祯拿帕子倒了些水,替她敷了片刻,等看不太出来时,俩人才一道出去。
殿门外,阿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原地转圈圈,又跺了跺脚“阿娘,我都写完啦,都喊了你们好久,就是不理我。”
她说着自己写得多认真的话,又将刚刚写好的字拿给俩人看。
工工整整的,倒是能入眼多了。
还撒着娇,说下午也有功课要做。
顾祯牵着赵懿懿,而赵懿懿手中则牵着阿洛。
两大一小的身影跨过门槛时,赵懿懿对阿洛说“早上太不乖了,下午的功课,该多加五个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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