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阳早,帐暖睡迟迟。
弥若睁眼时,屋外的天光早已大亮,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在眼前,却猛地发觉手臂被什么重物压着,难以动弹。
她抬眼,正正对上一张熟睡安然的脸,相隔咫尺,鼻息相闻。
是李炯。
弥若忍着将他踹飞的冲动,将自己从他半个身子的重压下抽出,翻身下榻。
她整了整皱纹深深的衣裳,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朝靠墙的那面墙看去。
雪白无暇的墙面,别说一具白骨骷髅,连半根蛛丝不没有,毫无异样。
若非几个时辰前,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恐怕也不会相信,傅初如,豫国公府真正的二夫人,竟早已化为枯骨,且还藏在一面墙里头。
许是听见屋内有了动静,守在外头的下人才敢隔着房门轻言出声:“三公子三夫人,可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弥若扫了一眼,榻上抱着枕头撅着屁股正睡得香甜的夫君,叹了口气:“进来吧。”
“是。”
捧着洗漱用具与换洗衣物的下人们鱼贯而入,领头的,却是个有几分眼熟的丫头。
那丫头察觉到弥若探询的目光,却也没抬头,只轻轻地出声:“奴婢含月,是二公子吩咐奴婢等人来此,服侍三公子与夫人洗漱更衣的。”
弥若慢慢记起了这个唤“含月”的丫头,她与流霜一样,都是傅氏调来伺候自己的。
“你们去伺候夫君洗漱,”弥若掠了一圈含月身后站立的下人,清淡的目光又回到含月身上,“你,来替我挽髻吧。”
如预想的一样,李炯的起床气果然不小。弥若刚在妆台前坐下,身后便传来震天响的捶床声。
“我还要睡觉觉!不要起不要!都走开你们都走……”
“公子您……”
弥若看着铜镜中,正轻轻梳弄自己青丝的少女,手指微颤,小心翼翼,心里不由苦笑了声,看来经昨日处置流霜一事后,自己在那群下人的口中,定已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婆娘了。
“二嫂,如何了?”弥若悠然开口,想借着说话的由头,消减些她的惧意。
含月握着弥若发丝的手一抖,似乎吸了口气,才轻言细语地回道:“回、回三夫人,二夫人诞下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弥若点点头:“二兄呢?”
“二公子在正屋陪着二夫人。”含月顿了顿,又补充道:“将将公爷派人来传话,早膳过后,便要来看望小公子。”
说完,含月大着胆子地抬起几分,却正正撞上镜中弥若看着自己的目光,笑意清浅。
“我最容不得的,便是发尾的分叉,一发两分,就如一人二心,令人恨不得剪了去。”弥若抬手抚了抚鬓间的几缕发丝,状似无意语态悠悠,却是一语双关。
含月会意垂下头,重新打理起弥若的发丝,声音却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谢夫人提醒,奴婢懂得。”
待含月手脚麻利地为弥若整好了头饰衣裳,那厢的李炯仍半闭着眼,在一群下人的半哄半求半拉半抬下,只勉强穿上了一只衣袖。
弥若朝早已被折腾出一脑门汗的下人们抬抬手,示意他们先退开,自己上前对着犹自在梦会周公的李炯轻描淡写道:“你爹一会就过来,你若想被他看见你的这般形状,就继续蒙头睡吧。”
弥若的话音刚落,李炯便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从目瞪口呆的下人手中夺过衣裳,不顾头尾地就往身上套。
趁李炯将衣服彻底崩裂之前,弥若赶紧招呼那些呆愣的下人:“还不去伺候着。”
待在房中草草用完早膳后,弥若便拉着嘟囔着没吃饱的李炯出了房门,直直地往燕归阁的偏厅行去。
因傅氏在正屋产子,血气未散,故而此刻的偏厅欢声朗朗,笑语连连。
人群中,只见李阕抱着一杏黄色的襁褓,甚少有喜怒变化的脸上,此刻却是布满笑纹,不再是那个叱咤三军的国公爷,而只是个和蔼平常的祖父。
弥若李炯二人上前,朝李阕行礼问安。李阕眉眼舒展,也顾不上计较他们姗姗来迟的因果。
“我瞧瞧,这鼻子眼睛与二媳像得很。”李阕伸手,轻轻碰了碰婴孩的小脸,脸上的笑意依旧,“这不吵不闹的性子,倒是跟老二一模一样,看来以后也会是个沉稳的小子。”
站在一旁的李煊,看着熟睡中的婴孩,嘴角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性子沉些也好,日后省心。”
弥若趁机打量了那婴孩好几眼,小眼小鼻小口,稀稀拉拉毛发下的小脑袋,还不及她的拳头大。别说看不出半分妖鬼的模样,甚至连李煊傅氏的半分影子也找不到,活脱脱就是个刚煮熟的地瓜,丑的近乎可怕。
她不禁皱眉,这孩子真是李煊亲生的?
“只是瞅着个头小许多,可是有何不足之症?”
“孩子虽未足月,但大夫已看过,并无先天的缺症。”李煊轻叹了口气,言下歉然万分,“只是苦了静如。”
“这孩子的乳名,便暂且唤‘阿难’吧。刚刚出世,便经了这九死一生的劫难,权当是为给他积攒日后的福气。”李阕低头又看了看怀中的长孙,脸上的笑意又不禁浮起,“阿难,小阿难。”
李煊一听,倒是颇为意外:“谢父亲赐名,静如若是知道了,定会万分欢喜的!”
“你告诉二媳,让她好好将养身子,”李阕将婴孩递给一旁的乳母,声音渐渐恢复平淡无波,“她是咱家的功臣,我心中自有计较,让她放心。”
“是。”李煊明白了李阕的言下之意,目光状似无意地瞥了弥若一眼,“静如定会安心的。”
李阕点点头,正欲离去,却看见李炯揣着一脸的懵懂好奇,正朝乳母怀中的婴孩凑了过去。
“这是你的侄儿,你来认认。”
李炯素来对李阕有几分惧怕,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在严父面前更加迟钝了:“侄、侄儿是什么?吃的吗?”
李阕今日心情甚好,颇为和颜悦色地跟自己的傻儿子交流:“侄儿就是你二哥的儿子。”
这回李炯听懂了,欢喜地大声嚷嚷起来:“儿子!儿子!我要抱儿子!我要!”
这话一出口,李阕听得就是一阵开怀大笑。
旁边围着的众人,除了倍感窘迫尴尬的弥若,也都笑了起来。
“三公子,这可不是您的儿子。您的儿子,可得向三夫人要啊!”
兴致正高的李炯,可听不见别人的暗讽和嘲笑,张着双臂就朝乳母手中的孩子奔过去。
“我要抱抱!抱抱!”
李阕朝那一脸担心的乳母点点头,笑着道:“让他抱吧,左右他日后也得抱的。”
李炯从乳母手中接过那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婴孩,脸上笑得天真而灿烂。
“侄儿,侄儿,侄儿……”李炯愉悦的声音忽地一滞,双目圆睁地盯着手中的襁褓,眼中陡然间布满惊恐无状。
“鬼啊——”李炯像突然被狗咬了一口般,猛地将手中的襁褓给抛了出去,身旁的众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皆是一阵惊愣抽气。
好在弥若一直注意着李炯,在他脸色突变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故而,在他人都来不及反应时,她毫不犹疑地就飞身出去,在那个襁褓触地前,将其稳稳接住。
“哇哇哇——”在婴孩爆发的啼哭声中,众人才恍然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孽障,孽障!你这个孽障!”李阕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浑身震颤,指着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李炯,横眉怒声道:“来人!请家法!将这禽兽不如的逆子拖出去!家法处置!”
“父亲!”
“父亲息怒!”
伏身跪地求情的,除了抱着孩子的弥若,还有余惊未消的李煊。
“夫君迟睡刚起,方才,怕是被梦魇着了,一时迷了神智,乃无心之过,还请父亲宽宥!”
弥若说完,将怀中啼哭不止但并未受伤的孩子递给哆嗦着的乳母,眼角的余光瞥向一侧同样深跪伏地的李煊,既是告诉李阕,也是让李煊放心:“父亲勿忧,孩子无事。”
李阕走近仔细瞧了瞧孩子,的确安然无碍,脸色不由得和缓了些。
“如此……”
李煊突然俯首出声:“父亲,三弟自幼体质孱弱,怎经得起家法?望父亲三思!”
李煊虽也是语言诚恳,但他所说的却令弥若心下愕然。他的这番看似求情的言语,无疑是对李阕的火上浇油。
果然,李阕方有些恢复的脸色,越发沉得厉害:“孱弱?难道就是避罚的借口?我看就是平时你们以这般那般的借口由着他胡来,才让他有恃无恐,如今竟敢对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下此等毒手!今日是摔掷婴孩,明日岂不该杀兄弑父了?!”
“神智不清又如何?!我就不信,家法还治不了这逆子的痴症!”
弥若欲言,却被李阕冷冷扫来的眼风止住,冷厉中带着三分警告:“正好,也让三媳见见我李家的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