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拥翠,万水环绕,被淡淡雾霭笼罩着的无花山已然在望。
烽聿在山脚出现身,抖了抖衣袖:“出来。”
“咳咳!”敖沧抱着滟姬,从烽聿的袖中滚落到地面上,还不等他缓过神,指着烽聿的鼻子一顿臭骂,无甚表情的烽聿就将一个半透明的小瓶扔给他,“这里头装的是李炯的生魂,你将此物交给扶兮,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何事。”
“你、你这是……”敖沧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放我俩去通风报信?你、你不是和你那同伙商量着,要去对付扶兮老头吗?”
烽聿轻笑:“我怎会轻易受他人摆布?他也是万万信不过我的,所以除了我,他定还有后招。我若没料错的话,魔族的大军马上就会到了。”
听得“魔族”二字,垂头不语的滟姬下意识地抬眼,但撞上烽聿的视线后,又急急收回目光,双手紧攥成拳,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李府上百口的冤魂和自己尚未满月的孩儿。
烽聿很清楚此时滟姬心中所想,低声喟然叹了口气:“李府中人包括傅氏,都已安然转入下一世的轮回,他们此生的不甘和冤屈,在下一世都将得到弥补。而阿难,是你用梦魇造出的,并不在生死簿上,本君……无能为力。”
“这是……是李煊为他准备的满月礼,虽无缘送出,但,且留着做个想念吧。”烽聿将一对幼儿佩戴的小巧金镯递至滟姬手中,很快的转过视线,“这是本君所能做的全部,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
滟姬忽的站起身,朝烽聿的背影换了一声:“君上!”
敖沧只当是滟姬对烽聿余情未了,轻咳了几声就想背转过身,却不料自己的手被一旁的滟姬拉住,惊讶地回头,看见的却是滟姬将烽聿递来的金镯在掌中碾为金粉:“今时今刻起,滟姬不会再纠缠鬼君,从此你我上天入地,两不相欠,金石为证!”
烽聿身子微微一僵,但始终没有回头,抬起衣袖旋起一阵疾风,堙没身形的风声里传来一句不真切的“好”。
余风将滟姬手中的金粉吹起,不过眨眼的功夫,掌中就已不留任何痕迹,宛如她这近百年来对他的痴缠苦恋,到最后剩下的,唯有心底一片丛生的荒草。
“没事没事,就算天塌了,也还有我陪着……”
滟姬自然而然地转身倚着敖沧的肩膀,轻捶着他的后背,语带哭腔:“笨,你应该说,有你替我顶着,天就不会塌了。”
敖沧皱眉忍着背上烧伤处的痛意:“我只是觉得,顶天这种大事轮不到我,自有别人帮咱们顶着。”
滟姬哭笑不得地推开敖沧:“如果他方才说得所言非虚,这无花山的天,恐怕真的就要塌了。”
敖沧嬉笑的神色也在同时收起:“你是说,你们魔族大军真的会来?”
“我也不知道,但王兄素来对妖族恨之入骨,若是有人在他耳边吹吹风,保不齐就……”滟姬愈想愈觉得可能,“耽误不得了,你去通知狐狸他们,我去魔宫探探情况,若是真遇上大军,好歹我这个魔族的公主,也能拦上一时半刻。”
敖沧点点头:“行,那你小心。”
他拔腿就欲朝无花山的山口迈进,却听得身后的滟姬突然唤了一声:“敖沧。”
“怎么了?”
“只要你能保持完好无缺地再见到我,我就不再喊你蚯蚓泥鳅乌龟了。”
不等敖沧从滟姬含糊不清的话语中咂摸清楚言下之意,滟姬就已乘着云急急地朝魔宫的方向赶去了。
等敖沧气喘吁吁地赶到扶兮所住的放鹤谷,见到的却是正翘着腿昂头饮酒的扶兮,一副怡然自得的悠哉模样,而相唯则是坐在不远处的荷花池塘边,看着池中的静水出神不语。
听到突兀的声响,相唯侧过身见是敖沧:“你怎么来了?”
“你、你们……”敖沧撑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柳树,抚着胸口顺着气,“魔族的军队就要杀过来了,你们、你们还有心情喝酒喂鱼看荷花!”
“魔族?”相唯有些不信地看着向来不靠谱的敖沧,“你从哪儿听来的空穴来风,魔族好端端地杀来无花山做什么?”
扶兮闻言,不声不响地放下手中的酒壶,招手示意敖沧走近,并无多大意外地问道:“这消息可是鬼君烽聿告诉你的?”
敖沧忙不迭地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扶兮:“他说这里头装着李炯的生魂,还说你看见了这个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炯的生魂?”相唯大步跨上前,看着扶兮掌心立着的拇指大小的瓶子,“前日我附在李炯的身上,并无发现任何异常,不过一日,怎么会……敖沧,到底发生了什么?”
敖沧将李氏灭门,他与滟姬为报仇潜入王宫,却意外偷听到烽聿与另一个人对话的内容,以及烽聿让他转告的话都尽数道了出来。
“那墙上的黑影子,是天帝?”相唯毫不费力地就猜了出来,见扶兮的神色异常的平静,不由得反问:“这些事情,您都知道?”
扶兮的目光有些飘忽,漫不经心地摇着头,含糊道:“有些之前知道,有些刚刚才知道。”
“烽聿并非无中生有的奸猾小人,这魔族大军怕是已在路上了。”相唯看着大敌当前却依旧不为所动的扶兮,不禁有些急了,“师父,就算放鹤谷他们一时半会寻不到,但无花山其他众妖的性命可都危矣!”
“无论如何也应将他们尽数挡在山林之前,这迎敌的第一战,您作为妖界之主不便出面,让我去便是,我定让他们有胆来无命回!”
扶兮听出相唯话中的焦急和他为局势的谋划,脸上却现出欣慰的笑容:“臭小子,这句话,老子可等了整整三百年了。”
相唯自哂道:“师父,你莫笑话我。我也知道以我如今的境况,抵挡也只是一阵。但我的这副残躯,若是能死的有些价值,倒也无憾了。只是……”
相唯偏头看了眼一旁的荷花池,带着无尽的不舍:“她的今后,就请师父多多费心了。如此,徒儿也算死得其所。”
扶兮略略颔首:“好徒儿,你先过来,为师嘱咐你几句。”
“是。”
相唯没有多想地俯身靠近坐在敞椅中的扶兮:“师父请讲。”
扶兮伸手扶上他的后脑,不见半分之前的邋遢随意,满目都是郑重其事的正色:“你听好,每一代妖王的职责,除了庇佑这无花山的万千生灵,还有一条,就是挑选一位合格的继任者。”
看重相唯的金眸渐渐睁大,扶兮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后者,老子自认为完成的不错,前者,老子也马上就去践行。作为最伟大的妖王的徒弟,你千万别给老子丢脸!”
“不,师父……”相唯亟亟地抬眼,扶兮却没给他丝毫机会,就一掌拍在他的后心,令他尚不及说完就昏倒在地。
站在不远处的敖沧见着相唯软软倒地,惊得立马上前嚷道:“老头,你干嘛呢!”
“自然是帮他。”扶兮将烽聿给的那只瓶子在右手中捏碎,一缕青白色的光雾从他的指尖渗出,他的五指朝掌心一手,将那缕光雾凝成一个青白色的光球,缓缓地推至相唯的额头,轻轻一压,就将那颗光球按入相唯的眉心。
扶兮的左手也未闲着,他咬破左手的五指指尖,运力按在相唯的心口处,随着相唯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时隐时现的心跳恢复正常,扶兮自己的鬓发却在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花白。
敖沧愕然:“你这是,在、在给小唯,渡、渡修为?!”
但扶兮恍若未闻,依旧将身上的修为源源不断地输入相唯体内,拼力修复着他元神上被天雷劈出的伤痕。
敖沧看着扶兮面色转为病态的青紫色,却又不能直接将他推开,在一旁焦急无措:“你你你这样会,会出事的!”
待相唯心上的那道伤痕愈合,扶兮才颤颤地收回手,却止不住捂着口急声咳嗽起来:“咳咳咳……”
敖沧赶紧上前扶着摇摇欲倒的老者:“这又是何必……”
“不、不,要让他担起无花山的重任,这、这是必须的。”扶兮像是看着毕生最出色的作品,骄傲无比地凝视着安然闭目的相唯,“等他醒了,你告诉他,在这处房子下藏着的,是我这个师父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让他好好护着。”
“是是是,我一定告诉他。不不不,还是您自己等他醒了,再亲口告诉他吧!”
敖沧试着将扶兮搀扶坐到椅子上,却被扶兮推开:“老子现在还是妖王呢,怎么能坐在这看着那群魔族无赖打上门!”
敖沧皱眉看着头发全白和形销骨立,在瞬间就衰老了数倍的扶兮:“可是您现在……”
扶兮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你听。”
敖沧凝神,果然在习习和煦的风中,从天边传来隐隐的鼓声,铿锵有力,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来了!”扶兮的唇角弯起,枯井般的眼眸里照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战士出征前的跃然,是宝刀出鞘前的兴奋,无人可抵的气势。
敖沧不自觉地就松开了紧攥着的手,看着扶兮理了理两鬓微有些散乱的白发,就昂首迎着越来越近的鼓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