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阴天,&nbp;&nbp;晨曦的光还是门窗斜照进来,细细洒在餐桌上,&nbp;&nbp;落在花瓶中色彩娇艳的鲜花上。
花上还带着水滴,是一早有人新鲜送过来的。
以往任凭外面的花开得多热闹,家里总缺有闲情雅致赏花的人,久未布置过这样的东西了。
上次池桐带的那束满天星放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池桐的书桌久未添置东西,忽然多了这么一样,让沉寂已久的房间都多了一抹亮色。
尽管后来那束花干枯下去,&nbp;&nbp;可池桐自己不去动,刘阿姨每次打扫的时候都尽力维持原样。倒是刘阿姨受到影响,觉得在家里多添几样亮色也无妨。
家里几个重要房间都由刘阿姨单独打扫和布置。一楼书房里,&nbp;&nbp;刘阿姨手持清洁布在书柜里擦拭,直到擦拭的轨迹延伸至书架第二层的几个相框旁,&nbp;&nbp;刘阿姨小心拿起相框,&nbp;&nbp;将相框也仔细擦过一遍,&nbp;&nbp;然后照着原本的陈设继续放回去。
头一个被放回的相框里是一家四口的合影。刘阿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nbp;&nbp;还以为照片里最小的那个男孩就是池桐。但相片里的夫妻显然是年轻时候的池老先生与夫人,&nbp;&nbp;相框里的另一个小男孩无意外应该是池桐的父亲池光泽。
他稚气未脱被母亲抱着,脸庞与自己的母亲又有八分像,一家四口笑望镜头,时光冻结在那一瞬间,成了这张照片。
在这张相片旁还有一张单人照,&nbp;&nbp;这是唯一一张被放在池老先生书房的单人照片。刘阿姨托起那张照片,&nbp;&nbp;用布轻轻擦拭书架。临了放回去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张照片是池光泽青年时所拍,&nbp;&nbp;最接近现在池桐的年纪。但是这个阶段的池光泽和池桐便完全不会被人误解成同一个人了。
相片里的青年笑容和煦又温柔,&nbp;&nbp;仅凭照片也可以推想他曾经是怎样一个温和的人。池桐完全不像他父亲,&nbp;&nbp;刘阿姨熟悉他,&nbp;&nbp;关心也疼爱他,但同时也对池桐有一丝畏惧。
池桐这孩子漂亮又聪明,可他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缺乏与这个世界的连结。就好像剖开皮囊以后要么会看到空洞,要么会看见失去束缚的黑暗灵魂。
池老先生接连失去了心爱的妻子与疼爱的孩子。刘阿姨理解他转而投注在孙子身上的情感,但她心里总有隐隐忧虑。
池桐并不是一个乐于受摆布的孩子。
等刘阿姨回神,她已经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刘阿姨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轻轻带上书房的门,在小杂物间放下自己手中的清洁用具,又穿过长廊,她绕回到一楼的餐厅。
池桐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餐盘旁不远就放着崭新的花瓶与素雅的花,是满天星,比池桐上次带回来的那一束品相要好看许多。
刘阿姨走上前说:“之前看你带了花回家,我想在楼下也能布置几束花,你的房间我还没有摆,要给你换一束新花吗?满天星或者你有其他喜欢的花吗?”
池桐仰头喝完牛奶,他放下杯子抬眸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满天星,目光无动于衷,但开口十分客气:“谢谢阿姨,楼下你看着办,我房间就不用了。”
刘阿姨有些意外。那束满天星在池桐的书桌上放到了今天,干枯后连落下的叶片与花碎都没有被丢弃。她以为至少池桐对满天星是有偏爱的。
早上以后本市的雨又接接连连下个不住,中午的天就阴得像傍晚。好像雨都知道这是国庆的最后一天,以之作为假期结束的宣告曲。
池桐站在二楼客厅的落地窗前往外看,整个前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还有几株不知年份的果树,据说是他过世很久的奶奶要种的,如今还被花匠小心维护着,每年产出的水果都会被小心摘取下来。
斜风细雨打在锦簇的花团上,伴着微风在园中轻轻摇曳,以嫩绿色的草坪为依托,色彩鲜妍又招摇。但池桐的目光落在其上却并没有流连,他看花与回头看光线沉闷的室内没有区别。
“糟糕的天气,”黑猫蹲坐在池桐脚边,“无聊的花。”
“有时候我真觉得那束满天星是假的,送花的那个人也是假的。”黑猫的瞳仁狡黠,“你有这种感觉吗?”
“万一真的是假的怎么办?”
池桐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在想象和现实的边界模糊以后,明知林星真实存在,也会忧恐他失实。
特别是在十多天没有见面以后,失实感尤其浓烈。
车辆加速闯过雨阵,一路急驶过路和街,在超速的边缘压制着车速,直至停在林星的学校侧门给林星发出微信,池桐的心也没有落到实处。
——
林星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着伞柄,黑色的折叠伞面够大,却也没料想执伞人会这么不在意它的平衡,使它在左摇右晃间几乎失去了遮蔽风雨的主要功能。
人字拖跨过一个个小小的积水滩,主校区年久不经考验的下水功能每每到下雨天就要被学生骂一次。但这样的积水滩现在也让林星感觉可爱又可亲。
水花伴着他每一下跑跃而往四面绽开,一点都没让林星觉得困扰。
南门距离生活区不算太远,下雨天折损了林星的一半速度,又多让他花了一倍的力气。等他终于跑到南门口时也是止不住气喘吁吁。
临了要到校门口了,林星晓得要讲究点形象了,于是放慢脚步改成快走,又把伞正正打好。校外的车没法开进学校,林星绕过校门口的粗大门柱,人还没有完全走到学校外面,脑袋就已经先探了出去,目光在外面的街道上逡巡一圈。
下雨天影响出行,街道上除了车辆外没有多少走动的人。林星还记得上次池桐送自己回来的时候开的那辆车,此时一眼就看见了它。
林星本来是要装一装的,可是双脚违背大脑意愿,又改为快跑往前,直至在车前门处停下来去拉副驾驶的车门,林星的心情都像是开了一朵小花。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小腿上星星点点的黑色小泥点,是在他来时路上无数次毫不在意跨过积水滩的后果。
林星动作一顿,下意识转身往自己身后看了眼,顿时五雷轰顶。不止是小腿,连他外套上都多少有小泥点的痕迹。而且刚才伞也没有打好,他身上几处都沾着水气,脚上的人字拖也湿哒哒的,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干净。
林星出门前完全没有考虑到换件衣服,当下除了外套和人字拖,他还穿着夏天的宽松沙滩裤,整个就是不修边幅的代名词。
更别提他睡了一下午以后,睡眼惺忪困顿微肿的脸。形象不过关,这样脏兮兮上车好像也不礼貌。
林星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内心却陷入了极其两难的境地。
副驾驶的车窗被降了下来,林星看见池桐正看着自己这边,似乎目带疑惑。
“我身上有水,不是很干净。”林星解释,心中懊恼又窘迫。
他刚才只想到快点跑过来见池桐,都没想着收拾一下自己。
池桐没说话但是意思明确,因为随即副驾的门被从车内打开了。
林星只好打开门钻进去,又把雨伞收起来甩了甩,但伞一被放到地上还是淌出几道水痕。
“没关系的。”池桐伸手拦住林星想去整理的手,“不用管它。”
两人的指尖在伞面上短暂接触了一瞬,林星感觉浑身酥麻麻的,他到现在还是惊喜的情绪占上风,忍不住要问池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啊,是顺路吗?”
就算是顺路而已,但主动拐进来看他,这也是很有心的,林星想。
池桐盯着林星的脸,笑着摇摇头:“不是顺路。”
他的视线一点点在林星身上聚焦,将林星收入眼底。失实感也慢慢消散,林星的狼狈与不加修饰是最真实直接的证据。
林星听见不顺路这句话,心里本来是胀满了喜悦的,可又被池桐过分专注的目光盯得发虚。
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我脸上是不是不太干净?”
难不成一脚踏下去的泥点子都飞到他脸上啦?林星很忧虑。
池桐依旧摇头:“没有。”
那大约就是在看我的肿脸了。林星立刻解释:“那个,有时候我下午睡觉就会这样的,等到晚上就会消下去的,我是水肿体质。”
“这样啊。”池桐点头,“我以后记得了。”
他这样自然的口吻叫林星又不知所措起来,转头只能问出前面自己想问的话:“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很久没见,想来看看你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池桐的语气轻快。
也正因为这样轻快的语气,即使他说的是实话林星也无法当真,反而不解其意觉得池桐是在开玩笑。
林星怀疑地讲:“会有这么窘的想象出来的人物吗?”
如果他爸爸在这里,肯定要叫林星一声傻瓜蛋的。
林星穿人字拖的脚趾悄悄抓地。
林星的脸颊白净净的,所谓睡肿了并没有林星自己想得那么夸张。他脸上的细微表情间带着懊丧,身上水气湿湿的,但真实又可爱。
池桐失笑:“你说得对,应该是没有的吧。”
如果不是突然到访的举动已经很贸然,再往前一步可能会吓到林星,池桐很想用指尖感受一下林星的肌肤,特别是他白软温热的脸颊,就像触碰脆弱的瓷器,池桐会十二分小心。
那池桐的意思就是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有一点窘的。
林星蔫头耷脑,怏怏的不要讲话了。
“是因为下雨啊。”林星忽然轻轻又出声。
他讲话只说半截,没有解释得太明白。心里并不是和池桐不高兴,而是和自己不高兴。
不是他想这样出现的,是下雨天的缘故。
唉,莽莽撞撞不可取。
“算了,下次我就记得了。”林星自言自语,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和自己讲还是在和池桐讲。
反正应该是在心里又马上原谅了自己。
这个自我和解的速度之快,却更要叫池桐吃不消,怎么会这么有趣。
池桐本来随意放在自己身侧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头,要不然他真要忍不住去捏林星的脸了。
池桐将手放回方向盘,紧紧握住。
“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偏头问林星,强自将话题转开。
林星脸又垮垮的:“我这个样子,出去吃饭他们可能以为我是流浪人员了。”
随便去个小饭馆估计都会引人侧目吧。
连投喂都拒绝了,池桐这下知道林星多在意了。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那我也下去踩一踩泥点子,两个流浪人员去吃饭,被赶出来的几率会不会小一点?”
虽然是安慰的话,林星还是觉得池桐似乎是很缺自我认知。
他睁大眼睛伸手在池桐脸侧挥了挥,好像要摸上去一样,又讲:“怎么可能会有长成这样的流浪人员呢?”
不过池桐的安慰还是让林星很受用,林星想了想还是提出了一条可行办法:“你把车开到我们学校美食街那边,我下去买点吃的回来。”
在车里吃可能会焖出味道,但林星看看副驾驶座被自己弄的这个样子,心里估算池桐也不会在乎一点食物的味道了。
池桐依言照做,他本来是想跟着林星下车的,但是林星没让。
“我怕有很多人认识你。”林星还记得坐地铁那两个女生讨论池桐的事,他估计他们学校能够认出池桐的人也不少。
就是现在林星忽然有了点在和明星偷偷见面的感觉,原来当预备役嫂子也这么快乐,他忍不住贼兮兮笑了。
“你笑什么?”池桐问。
“我笑了吗?”林星圆脸一板,假作无事发生,“总之,我马上回来。”
他自己撑伞下车,一头扎进了美食街的商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