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刃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结论报上去。开玩笑,&nbp;&nbp;他只是个无辜的入门级驭鬼师,小菜鸟可看不出这么刺激的情报。
不过在凶煞气味彻底散去前,殷刃故意把虫尸放在了手机上。
他的手机瞬间亢奋:“汪汪汪嗷!”
……当初这支手机对他有反应,&nbp;&nbp;果真不是巧合。
怪了,怎么感觉睡了一千年,遍地都是凶煞和凶煞鉴定器。被封的六煞加上殷刃自己,千年才出了七个凶煞,&nbp;&nbp;难道第八位这么快就要出来了?
殷刃决定保留意见。
凶煞之力没那么好藏。自己刚从封印冒个头,方圆八百里的玄学机构就全面戒严,就这还是他刻意压抑力量后的结果。
要是真有新的凶煞出世,&nbp;&nbp;识安不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里面说不准有其他隐情。
考虑到是下班时间,鬼王大人不想思考太多工作相关。他嚼着奶贝,敲起钟成说的卧室门。
“什么事?”
“家里有没有剪刀?我想修修头发。”殷刃说。
他的发型确实需要打理。殷刃的额发和鬓发非常长,放千年前没问题,放现在回头率有点太高了。
殷刃理论上可以自己把头发变短,&nbp;&nbp;但那样实在有点可疑。退一步,&nbp;&nbp;钟成说会监督他的消费行为。要是凶煞的“一部分”落在理发店,&nbp;&nbp;老板和之后的顾客估计要倒八辈子血霉。
他只好自己动手,&nbp;&nbp;丰衣足食。
钟成说果然没让他失望:“家里有专门的剪子,我可以帮你剪,你先自己洗个头。”
“你还会这个?”
“我不喜欢理发店。”钟成说又提着他的小工具箱站了出来。这回箱子里是理发剪、老式剃刀和推子。
殷刃洗完头,&nbp;&nbp;他搬了张椅子去客卫,&nbp;&nbp;示意殷刃坐下。
“为什么不喜欢理发店?”殷刃问这话时,&nbp;&nbp;钟成说已经戴好了一次性手套,正给他系理发围布。
“理发越来越贵,&nbp;&nbp;理发师还会讲许多话。”钟成说握起殷刃一缕长发,&nbp;&nbp;“你想怎么剪,&nbp;&nbp;剪短么?”
“不剪短,修修前面就行。”
殷刃很喜欢自己的长发。它们能保证他人躺在沙发,发梢能够到茶几上的食物,简直不要太方便。
钟成说没有再多说。
他调调眼镜,剪子铰过发丝。冰冷的金属偶尔触碰殷刃的脸,凉意又被温热的吐息盖去,感受奇妙极了。
殷刃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剪发”。
不知何时,钟成说手中的剪子换成了锋利剃刀。他出刀收刀干净利落,得心应手。刀刃擦过黑发,发出簌簌轻响。那把剃刀仿佛在他手中活了,刀光如绵密冷雨,刃上滑下隐约的寒气。
这小子真的很会玩刀,殷刃垂下眼帘。
那片金属扫过殷刃的长发,轻蹭他的耳廓。而后它顺着殷刃的面颊一路向下,贴去他的颈侧。沾着水雾的镜子中,金属灰衬上苍白的皮肤,对比触目惊心。
殷刃恍若毫无所觉,他平静地注视着镜子,身体随呼吸轻微起伏。
精巧的刀锋擦过肌肤,触感冰冷纤薄,轻吻般若有若无。最终,利刃如同一只钢蝶,轻轻停在殷刃脖颈处。
那是最靠近动脉的位置。
镜子里,钟成说的面孔被雾气虚掩,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眸子异常扎眼。
两人均是一动不动,谁也不说话。
殷刃眯起眼,心下没有半点不安——就算这小子当场割掉他的头,他也能瞬间长三个回来。事情真到那个地步,死的绝对不会是自己。
比起紧张,殷刃更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了二十几秒。
“……鬓发到这个位置可以么?”钟成说轻声问。
“可以。”殷刃轻松回答。
钟成说嗯了声,手上又开始动作。不一会儿,他手上的剃刀又换成了吹风机。
钟成说同志手艺相当不错。殷刃照旧是长发及腰,不过只要马尾一扎,那种脱于时代的异质感瞬间消失。眼下他的额发鬓发恰到好处,显得轻盈而洒脱。
“剪好了,个人建议你洗个澡,冲冲发茬。”钟成说点点头,脱下一次性手套,“我来打扫这里,今晚记得丢垃圾。”
“嗯嗯。”殷刃满意地束起长发,拨拉刚修剪好的发丝。
扔垃圾还是不必了,等出了门,多余的头发会被他分解成煞气回收。毕竟垃圾站的人是无辜的,这些危险品还是……
等等。
殷刃捡起一撮湿润的断发。
或许因为与本体分离,断发中凶煞之力非常微弱,鲜活程度也有所下降。
眼下殷刃时时刻刻主动压制,断发里的凶煞之力并未外露。这点“新鲜度”的微妙差别,只有作为主人的殷刃才能依稀察觉。
如果殷刃不去控制,断发中的凶煞之力会肆无忌惮地散发,污染接触到的一切事物。
比如细小的虫尸。
殷刃松开手,那点黑发再次落回地上。
看来真未必是新朋友出世。他就觉得虫尸上的气味有点不对劲,现在看来,那股凶煞味儿不够新鲜浓郁。
它的来源八成不是“原装货”。
凭那气息的变味程度,虫尸只可能接触过两种东西——要么是凶煞身躯的细小残片,要么是被凶煞严重污染的物品。
根据识安的资料,六煞尚在封印之中。只要封印完好,不可能有人获得它们的躯体碎屑。但若是受到凶煞影响、沾有凶煞气味的物件……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可惜变成凶煞后,他没来得及嗅闻六位凶煞前辈,实在分不出谁家的垃圾堆里丢了东西。
倒霉啊,殷刃一阵心酸。
说好的新人工作内容都是《走○科学》呢?先是间隙又是大凶物品,《走○地府》还差不多。
……
事实证明,警方的加班比识安强度大。次日,卢小河的显示屏上多了不少资料。
“孙警官那边同步了一点进展。案发当晚,吴涛曾故意躲避封闭区边缘的摄像头。”
卢小河换了件印着“秀发散去还复来”的灰色t恤,语气依然充满活力。
“吴涛近期和万兴路几个小混混走得很近。据调查,他们经常在封闭区附近活动,估计在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毕竟除了极少数流浪汉,没人常驻封闭区内。
“痕检的初步分析也出了。现场的打斗痕迹是新鲜的,但打斗不激烈,他们没能找到另一个人相关的生物样本。”
钟成说:“法医那边有什么新发现么?”
“还新发现?别提了,为了拼吴涛,鉴定中心所有法医都被半夜叫起来上班。我朋友圈还有法医血泪吐槽,说以后看到肉糜会血压上升。”
钟成说:“……”那就是没有新线索了。
“不过昨天小殷的点子很好,我这边倒有点玄学相关的发现。”
卢小河弯下腰,从桌边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大部头。
那本书的年纪看着比在场所有人都大,书页黄得像浸过茶水,厚到能当杀人凶器。书壳用的暗黄色布面材料,上面印了《辟邪志异》四个大字,作者处写着“钟异”。
钟成说:“这是”
“资深修行者的必读书目no1。”卢小河把书放在膝盖上,一点点翻动目录,“为了怕遗漏细节或传达有误,这东西没有白话本,我这边引擎不好查。”
钟成说的目光在“钟异”二字上停了一会儿。
“我没听说过这个作者。”他说。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识安的非科学岗都叫他‘大天师’,说是当初只身封印六煞的超级大猛男。据说很多修行者家里还会供奉他,和商人拜财神差不多。”
卢小河啪啪敲打键盘,一幅古画占满屏幕。
古画上是个膀大腰圆的黑脸大汉。他身着金玉战甲,蓄着长髯,豹头环眼,肌肉疙瘩臌胀得要爆出来。画中,他脚踩一只无头怨鬼,手执长柄九环大刀,对画外怒目而视。
殷刃赞叹:“嚯。”
这怒目怒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史料记录里,钟异嫉恶如仇,斩尽天下魑魅魍魉,为后世留下了大量邪物记录。此人当初效忠朝廷,背后有个化吉司——那个部门勉强算是识安前身。”
卢小河满脸唏嘘。
钟成说:“我们现在算公家?”
“不完全算,集团自己有生意。就说我学妹,她在隔壁部门搞科技,今年他们的ar新技术卖得特别好。她头头也是搞神经科学的,来这当过红印,带了不少撞邪数据过去。”
同为神经科学博士,卢小姐语气里充满崇拜之意。
钟成说、殷刃:“……”用撞鬼原理做ar,真实感一定不错吧。
“算了扯远了,”卢小河拍拍书本,“总之,这本书被修订过好几遍,很多修行大佬也加了自己的见闻与经验。你们可以当它是玄学界的百科全书。”
她切掉气势惊人的古画,换成书中写满文言文的扫描页。
那段文章字句极晦涩,高材生钟成说还好些,殷刃看得脑壳发晕。天可怜见,他能识字看话本就是极限了,真没读过正经书。
卢小河体贴翻译:“巩朝中期,霖州——现在v省临城附近,出现过一位野生役尸人。那人是村中农妇,丈夫早逝,家中只余盲眼姐姐和一子一女。”
“有年霖州旱灾,有好心邻居念她子女年幼,上门送食物。结果发现屋中飘着淡臭,妇人与三具干尸同桌而食。”
“三具尸首干瘪腐烂,行动却跟活人一样灵活,两具童尸还黏着妇人无声撒娇。妇人瘦成一把柴火,手上不忘给童尸喂食。邻居吓得摔了碗,那妇人察觉到客人,赶忙来迎,但口中说的话颠三倒四……唔,原文说的是‘鬼语狂呓,不似人言’。”
“后来怎么样了?”殷刃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他听说的版本只是“人疯了”,至于怎么个疯法,他还真不清楚细节。
“后来村人吓得要命,直接将那妇人乱棍打死,四具尸体连着屋子一同烧了。”
殷刃:“……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谁说不是呢。”卢小河耸耸肩膀,“加上覃哥的案例,野生役尸人身边很可能发生过巨大变故,诸如亲人死亡之类,这算是一个调查方向。”
“活人切丁的手法呢?”殷刃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毫无头绪。”
卢小河干笑两声。
“先按既有线索来。今天你俩不用出外勤,咱们过一遍海谷市近半年的死亡案例。我已经平分好了,你们下载一下邮箱附件。”
虽然对这种地毯式查案有心理准备,殷刃还是越查越萎靡。办公区域不让吃东西,他感觉自己烦得维持不住人形了。
“好长的表。”殷刃痛苦地拖动鼠标,头已经歪去了桌子上。
破开封印时,他设想过很多可能的敌手,但里面不该有个叫excel的。他和钟成说坐了大半天,线索没摸到半条,各类现代疾病和死法倒是见识了不少。
午餐时间过去,连软糯扣肉、肥美烧鹅强强联手,都没能驱散殷刃眼中的麻木。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松文职”吗?幸亏自己没有坚持选文职,殷刃甚至生出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鬼王一分一秒塌陷。就在殷刃要滑到桌子下头时,钟成说终于看不过去了。
“别弓着腰,小心腰椎间盘突出。”
眼看要到下班时间,钟成说坐姿板正依旧。
殷刃权当没听见,他蔫儿吧唧地撇过头:“正好,我问下哈。酒驾我能明白,毒驾是什么?人吃毒药后还能开车?”
奇妙的疾病和名词太多,殷刃实在懒得一一查询。他放弃了手动搜索,改把搭档当声控引擎。反正两人嘴巴闲着,钟成说倒是不介意随问随答。
可惜这回鬼王大人还没等到答案,钟成说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孙叔?……嗯,我知道了,我们这就去。”
殷刃发出呻吟:“救命,明明还有半小时就下班了——”
“紧急外勤工作。”
“什么工作?”卢小河和殷刃同时询问,前者语气好奇,后者生无可恋。
“孙叔没找到和吴涛相熟的几个混混,目前追查到封闭区,但警犬那边出了点问题——它们集体罢工,死活不愿意靠近封闭区域。”
钟成说正正眼镜,拍了拍身上的衣褶。
“探测器也纷纷出现故障,无法正常使用。要是纯靠人工排查,工作量实在太大,孙叔希望识安提供技术支持。”
殷刃:“……急什么呀,你是科学岗,去了也帮不上多少忙。”
“我是你搭档,必须与你一同行动,你难道不去?”钟成说震惊。
殷刃:“……”
殷刃五官扭曲:“我去。”
他一边嘀咕,一边悄悄打开棺钉:【胡桃本地人女士,万兴路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急需[黑眼圈]】
他甚至毫不留情地d了她一下。
……
好在事情没有殷刃想象的那样麻烦。
识安在处理这类事情上经验丰富,既有方案十分齐全。
组内工作角色很快分配完毕。
殷刃能察觉到煞气不太对的路径,钟成说的空间感强到恐怖,卢小河的无人机则有着极强的抗干扰功能。三人组一个查看煞气,一个制定路线,一个远程操控扫描。可能是不想加班的缘故,三人配合得格外利索。
两个小时不到,一行人就找到了那几个小混混。
比起形单影只的中老年流浪汉,四个年轻人在扫描结果中格外突兀。
望风的那位染了一头橙发,满脸青春痘,耳鼻唇全打了金属钉。他红着眼睛四处张望,每根头发丝都写满桀骜。
看孙警官的复杂神色,这位大概也是个进看守所堪比回家的主。
然而这一次,瞧到孙庆辉的警察证,此人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仿佛千里遇故知,橙脑袋鼻子一红,眼泪唰地喷涌而出。
“警察同志!!!”
橙脑袋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噗通跪下,抱紧孙庆辉的小腿不撒手。
“救救命啊警察同志——!”
头回见街头流氓这么热情配合,几位警方人员面面相觑。
“我们被困在这两天了!”橙脑袋打着哭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手机没信号!走也走不出去,这狗日地方咋走都是鬼打墙啊呜呜呜……鹏哥还得了怪病,病得好他妈吓人呜哇哇哇——”
孙庆辉:“……你先起来,别慌,好好说话。”
孙警官找出随身保温杯,给橙脑袋倒了杯茶。橙脑袋明显渴极了,他三下五除二吞下茶水,又去舔孙庆辉的杯盖底。
孙庆辉叹了口气,把整个杯子交过去:“喝吧。”
“我,咳咳,我在外面看有没有人,想着找办法求救。”橙脑袋喝完一整杯水,终于有力气开口了。“里面还有仨兄弟,一个病得很严重……可吓人了我跟你们说,但我们又不敢把鹏哥送出去,怕他变鬼回来,就一直待在这……”
他讲得语无伦次,双眼满是恐惧。
孙庆辉皱起眉,转向两位年轻警察:“小艾小张,你俩联系120。剩下的人跟我走,小伙子,带路。”
橙脑袋慌忙点头,他抹了把眼泪鼻涕,哆哆嗦嗦环视一周,突然又跳起来。
“你们能看见他吗?”他指着殷刃尖叫,“那里有人!有人!……不,有个长发妖精!”
孙庆辉:“……”
孙庆辉:“……别紧张,都能看到,那是跟我们合作的第三方鉴定同志。”
橙脑袋的精神显然到了崩溃边缘,他眼珠乱转,不时紧张地看向殷刃。殷刃哼了声,把工卡调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确定周围人确实能和殷刃互动,橙脑袋才肯继续带路。
这几个混混找了间空厂房当基地。
厂房很宽敞,满地废墟。废墟里掺着不少瘪掉的啤酒瓶和食品包装袋,十几只苍蝇在周遭嗡嗡飞。墙壁上画满不堪入目的涂鸦,颜料喷罐横七竖八地堆在墙角。
另外两个混混躲在颜料罐堆里,他们几乎用罐子把自己埋起来。哪怕发现有人进来,两人依旧大气不敢出,只是继续注视着某个方向——
那是靠近窗户的位置。
窗户下方,乱糟糟铺了几张野营床垫。床垫上面沾满可疑的污渍,附近还扔着几只脏兮兮的安全套。
最中央的那张床垫上,直挺挺躺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很安静,他面朝窗户,后脑勺对着众人,像是在欣赏窗外的阳光。孙庆辉高声“喂”了几嗓子,那人一动不动。
“别过去。”见孙警官要上前,橙脑袋赶忙拉住了他,“别、别过去,鹏哥真不对劲,我们这些兄弟都不敢过去……你们、你们小心着点啊!”
钟成说果断冲孙警官比了个手势,没等孙庆辉开口,他率先一步上前。
起初,躺着的人没有半点反应。可是等钟成说踏入那人两米之内,那人突然全身一震,诈尸似的坐起来。
他扭过头,看向钟成说。
等看清那张脸,殷刃一阵头大。完蛋,今天他们必不可能准点下班了。
那人眉眼、鼻子和嘴巴,都是“印”在脸皮上的。
它们精细生动,却缺乏凹凸,全处于同一个平面,宛如包了人脸海报的球。尤其当那人眨起眼来,只见线条变化,丝毫不见眼皮起伏,有种恐怖谷似的违和感。
殷刃总觉得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千年前,匠人们给小孩做木偶玩具,人头木球上细细描画五官,似乎也是这副模样。
“哈哈……”
那位“鹏哥”僵硬地转向钟成说,主动开了口。他声音嘶哑,笑意里带着近乎绝望的哭腔。
钟成说下意识警惕起来,压低重心:“什么?”
“哈哈,贱货……”
鹏哥提高声音,摇摇晃晃爬起身。他伸出双手,一双画出来似的眼睛牢牢锁住面前人。
“……哈哈,贱货,来了还想回去?”
鹏哥两眼充血,又哭又笑地朝前挪。
“哈哈,贱货,来了还想回去?”
“哈哈,贱货,来了还想回去?”
“……来了还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