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形大雁在空中翱翔,行军般整齐的队列在天穹带起一阵微风,风将投射下来的阳光揉捏,用云层编织出一张网。鳞次栉比的高楼连同树梢凋落下来的黄色叶片,都被笼罩在那张稍显昏暗的薄网中,隔绝了外界,连偶然飘过的落叶,都不曾停留一瞬。
林南中食指夹着烟头,呼出来的白雾覆盖住他的整张脸,飘散又聚拢,像是一场循环播放的电影。烟草被火焰不断吞噬,星火在端口舞动闪耀。直到只剩下烟蒂,被男人扔进烟灰缸,和被抖落的那些灰尘一起,被无情地倒进了垃圾桶,影片这才按下暂停键。
林南再次抽出一根,指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对面侧着脸不说话的少年,动作转为推,将烟盒合上。
“下次还冲动吗?”
男人中指轻轻敲击着烟盒顶端,抬眼看着对面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衣衫自带的帽子被他掀起来盖在头上,隐去了少年的上半张脸,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有些高挺的鼻子和紧抿的嘴唇,嘴唇有点泛白,大约是没有及时补充水分,在嘴角边缘,能看见一块泛红发肿的皮肤。
“林冶!”
林南的声音突然拔高,脸上却仍然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神却沉的可怕,眼瞳里搅动的漩涡不断扩大,刀般锋利的视线齐齐向对面的男孩袭去,将原本平静无波澜的水面划出一道浪来,水浪将整个客厅都淹没。
林冶顿了顿,缓慢地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如果有下次,他就不仅仅是骨折了。”
林南有些胸闷气短,但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又无可奈何。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小心散落的烟灰,大步走向玄关,末了,又像是遗忘了什么东西,折回在电视架上寻找一番,拿上了车钥匙,瞥了眼坐在沙发上没什么动作的林冶,气有些不打一处来。
“在家呆着别出门了,我去学校一趟。”
“把你脸上的伤处理好。”
话语落,门框应声发出声响。
林冶看向玄关,靠坐在沙发上,手指将一边的手机拖到腿边,拿起,快速输入几个数字,给微信列表顶端的人发了条消息:回家了,我没事。
脸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去扯动周围肌肉便没感觉,稍微动一下就跟刀刮似的,这比他考试做不出来题还难受。
打架不打脸,对面那小崽子上来就给林冶脸上来一下,都没来得及反应就青了一块。
林冶将帽子拉下,露出他几乎有些难看的脸——眼角的乌青极其显眼,腮部高高肿起,左边脸颊上有两道划痕,一看就是指甲抓的。
他按了按自己肿起的腮部,猛地吸一口气,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往自己房间挪去了。
打的时候气血上涌,恨不得给人按在地上锤,打完就只剩下疼了,半分后悔都没有。
林冶把手机放在书桌上,坐下拿出下方格子里的医疗包,把碘伏棉签和创可贴放在桌上,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过千万遍。
棉签没入紫黑色液体,黄的有些丑的颜色在磨破的膝盖上晕开,红色和灰黄掺杂,显得他的腿白的过分,跟牛奶倒在黄油里没什么区别。
大大小小的黄色圆圈在腿上布开来,有点影响美观。
把腿上的伤处理好后,林冶拿起一边放着的创可贴,撕开,啪一声贴在脸颊上被人抓破的地方。
放在床上开着震动模式的手机‘呜呜’地响起。不用想也知道,是方一固那家伙发消息过来了。
他动了动小腿,起身走向床边,拿起手机在床上躺下了。
-怎么样,你爸没打你吧?
-你很希望我被打?
-没有没有,再说了这事全责也不在你,不过你下手是不是有点狠了?人都骨折送医院了,我看那小子把一整个手都裹上了石膏,啧,真惨。
-他活该,手指骨折算什么重伤,矫情。
-行,你狠,我看着都疼,不过高佑那个煞笔真气死我了,他确实活该。
-嗯。
是挺气人。
-学校怎么说?
-记过。
-啊这,那怎么办。
-凉拌。
-我看见林叔叔了,不说了我,我去探探。
-嗯。
林冶视线离开手机屏幕,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出神,摸了摸自己嘴角处的伤口,一拳上来的痛感还在持续。
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人人夸好的三好学生,如果不是因为高佑那煞笔犯病,林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在学校跟人打架——他都是在外面打。
林冶成绩优异,在济济一堂的一中依旧算是佼佼者,甚至可以算是万花丛中的独一朵牡丹,方一固是这么比喻的,但林冶一直觉得这比喻糟糕透了。可即便是牡丹,也会有令人生厌的虫蚁啃食,让叶片内的粘腻汁水显露出来。
“林冶,能等一下吗?”
三好学生林冶被人用奶茶堵在操场上,奶茶里面塞了一纸信,看模样,大概率是情书。
他低头看了看垂着脸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不敢抬头看的女生,心里涌起一阵无奈甚至是厌烦,心底‘啧’了一声,刚想要委婉地拒绝,不远处就传来一个十分欠揍的声音。
“呦,这不是林学霸吗?怎么着,被人表白呢?”
林冶抬眼看向声源,转瞬又再次移开目光,像是看见了放了好几日的饭菜,眉头紧紧皱起,伸手将奶茶推回女生胸前:“谢谢你的奶茶,不过很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一语毕,他直接迈过女生,抬脚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林冶,你跑什么啊,人家给你表白,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呢?”说话的男生染了一头的棕黄,穿着黑色夹克,踢着塑胶跑道上的小石子,吊儿郎当的叼着一根棒棒糖,脸上的讥讽呼之欲出,和周围将校服穿戴整齐的学生格格不入。
林冶想要从一边离开,被他横栏住。
高佑叫住因为害羞而想要逃离的女生,心里一阵不爽,自己喜欢的人对他看不起的人表白,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他说:“李遥,你不知道吧,你喜欢的人的爸爸,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我当时听到的时候可震惊了,欸,你说好不好笑,喜欢男人,为什么会有儿子啊?”高佑顿了顿,用力咬了咬嘴里的硬物,咀嚼几下,把嘴里的棒棒糖棍子吐出,“真特么恶心。”
林冶顿住脚步,侧头看向高佑,眸子里的冷光逼人,让原本就有了些凉意的天气染上了一层霜。
“高佑,你最好谨言慎行。”
高佑眯了眯眼,突然笑出声,弯起了腰。
“哈哈哈,林冶,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怎么,我说错了吗?我是哪一点说错了?你能不能指点指点?你爸难道不是同性恋?他喜欢女的?还是说他都喜欢?啧啧啧,你妈可真可怜,被人骗着生下你,男人没落着,儿子也没落着,真特么可怜,我都替她心寒。你爸这种人骗婚的,就是社会渣宰,他出来祸害人干嘛,同性恋,就特么——”
“闭嘴。”
高佑的衣领被揪起,目光迎上身前人眸子里的冷光,心不由得一抖,话语顿时卡在嗓子里,意识到自己被林冶给吓住了,暗骂一声,继续他刚才的话语:“真特么恶心。”
“嗷!”肚子上的痛楚冲向大脑,让高佑的神情有短暂的呆滞,“你特么。”
愤怒如岩浆般喷涌而出,高佑现在的想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林冶打得满地找牙向他求饶,这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两人缠斗在一起,从这边翻滚到那边,旁边的同学想要劝架,上前去拉两人的胳膊,可两人跟绳结似的,拉都拉不开,不得已找了老师,这才将这场算的上是单方面的殴打平息下来。
之后林冶就被请回家叫家长了。
林冶砸吧砸吧嘴,心想当时应该把人带到学校食堂后面的巷子里打的,那地除了自己抽烟的时候去,根本没人去,也没监控,这样就不用记过了,想起档案上的处分,他心里就郁闷不已。
算了,不想了。
他把被褥一拉,盖在自己脸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海平线与天空裹挟的彩霞氤氲在云层之中,把橙光洒在了大地之上。余晖映在少年脸上,门外的敲击声将他闹醒。
林冶翻过一个身,揉揉惺忪的眼睛,一脸不爽地起身走向门边,将门打开。
林南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将手里提的书包递过去,书包沉甸甸的,差点给林冶的手腕给撅过来。
“明天不用去学校了,在家呆几天,我去二中联系一下。”
林南说完,作势要走。
“你给我退学了?”
林冶目光从书包上移开,转到男人的背脊之上,一脸不可思议。
“是转学,你打了人家校长儿子,没给你开除就不错了,老实呆着,哪也不许去,其他书方一固说帮你拿回来,”林南走向电视柜,将车钥匙放下,“方一固也不能去找,给我老老实实呆到你转学。”
林冶闷声不说话,看着林南进了厨房,反手将门关上了。
越想越觉得气,校长儿子怎么了,怂的要死,打个架都喊疼,要不是林南说出来,他甚至都不觉的高佑和高校长有半毛钱的关系。
厨房里的香味涌进卧室,林冶搓了搓因为挤压而有些翘起的头发,将书包丢在床上,拿了手机和方形盒子进了洗浴室。
方一固大概下课了,在手机里不断地骚扰林冶,但他也没觉得烦,习惯了。
-怎么样,你爸怎么说。
-转学。
-啊,那我岂不是每天晚上才能见到你了,想想,还有点难过。
-别恶心。
-别这样,书我晚上给你拿回来,话说你买的什么资料书啊,这么重?
-53。
-选好学校了吗,能和一中教资相比的,就剩二中了吧?
-不清楚。
-我觉得大概率就是去二中了,可我们在东区,二中在南区,隔了半个城,那你岂不是要住校?
住校
-可能吧。
-叶子!我会想你的。
-滚。
林冶坐在马桶盖上,吐出一口云雾,将烟蒂碾灭丢进垃圾桶,刷了个牙,换了件外套,就去阳台上站着散味去了。
饭桌上很安静,林冶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是铁律,但今天破律的却是下达它的人。
林南张张嘴唇,欲言又止,几番下来,连一心吃饭的林冶都注意到了。
“为什么打架?”林南还是开口。
“爸,食不言寝不语,你规定的。”林冶觑了他一眼,夹了根四季豆。
“我说的话那么管用你怎么不听?说几遍了少打架,现在都打到学校去了?”林南说着放下筷子,抱胸看着泰然自若吃饭的林冶,心里顿时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难受。
“林冶,你真要瞒着我吗?”林南放缓了语调。
男孩这才停下动作,抬头撞上父亲的目光。
“谁叫他语言侮辱,他该打。”
“林冶!”
“他说什么了你给人两根手指都撅骨折了?”
“他骂人!”
“他骂你了,骂你什么了?骂个人你就要动手?林冶,你还是个学生!”林南抬起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将瓷碟都震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眉眼垂下,睁眼时林冶依旧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自顾自地嚼着米饭。
“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多想想?”林南轻声说。
“能——”
“好好说!”
“说了你又不信,问我做什么。”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冶动筷咀嚼吞咽的声响。
林南静静地看着他,的确是生气,但又气不起来。
“吃完收拾好,我工作去了。”
林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偌大的用餐区域就剩下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