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永安九年的新岁将近,长安城接连又下了好几场大雪,与去年尘土飞扬的冬日相比,雪后的长安连空气里都渗着阵阵清新,纯洁和静谧不止在弥漫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也挂在了长安每一个百姓的脸上。
坊间偶有巷议,说自从吴王回京之后,不仅灾情尽歇,而且瑞雪连连,百姓们满怀着期待与向往,去迎接新年的一年,感谢神明的同时,也迷信般的归功于今上这位文武双全,风姿倜傥的贵子。
民间的风闻很快就传到了太子的东宫,可真正让穆飞泽忌惮的却并不是这些市井物议,而是随着穆飞云回京后,几乎日日都泡在宣室殿内,仿佛是要把这些年来因为距离而耽搁的父子之情一下子补回来,眼看着父皇与自己这位颇有能耐的二弟父子之情愈笃,这才是真正让太子心焦的地方。
可偏偏心中焦虑之气愈盛,表面上还得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这让穆飞泽每每回到东宫,便会燥怒不已。偏偏转眼即至的除夕家宴,今上又点名要太子亲自张罗,说是要庆祝阖家团圆,实则也是为吴王庆平梁之功,只是如今顾念着今上宠妃的面子,刻意抹去了这表面功夫,但也需将这家宴做的盛大无比,然而再堂皇的典礼,主角也不是自己这个端坐朝堂的太子。
只是碍于如今黎钢仍在巡视灾区防务,纵使太子心中有万般愤懑,也只得忍耐到岳丈还朝,才能稍有反击之力。一阵唏嘘之后,心烦意乱的穆飞泽,只得将这个烦人的任务随手扔给了两春坊的詹事们,自己便一头扎进后院,借酒消愁去了。
除夕家宴前,思虞又去了一趟千秋殿。自从上次思虞带回了烨嬅的话给穆飞云后,夫妻二人一直忐忑不安,如今的形势,谁也不知道烨嬅到底要他们办什么事,可宫规在前,穆飞云也无法与烨嬅见面,那么除夕家宴,便是最近的一次机会。
“真是心有灵犀啊,姐姐不来,我也要叫人去找姐姐。你先说,看看咱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嘻嘻。”烨嬅将身前的一盒杏脯推到了思虞面前,一颗颗圆润饱满,摸着橘红色的杏脯,入口劲道,甘甜无比,这是西域都护刚刚送到皇城的,连太子都还没有分到,今上便先送了一盒到千秋殿,足见烨嬅盛宠之极。
“我是想跟你商量,除夕家宴上找个机会,要不要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这一眨眼也过了大半个月了,烨嬅你想好了没?”
“姐姐,说漏了,不是‘你’,是‘你们’吧?”
“别胡闹,我认真跟你说呢!”
烨嬅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却突然湛然一笑,“想是早就想好了,只不过除夕家宴上,有更精彩的事要发生呢。”
“哦?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姐姐知道呢。”
“我要说的是,我们之前商量的那。。。”
“好了姐姐,我要你们兑现的事,到不着急说,只不过我要叮嘱姐姐回去转告吴王殿下,除夕家宴,一定要做个忠臣孝子。”
两人确实都想到了除夕家宴,只不过最终又是南辕北辙,正如同两人的命运,生在同一处,归途却不是同一个,讽刺至极。
这一年的宴会张罗的异常热闹,甚至可以说是穆家入主宫城以来最为奢华的一次宫宴,为了让今上满意,太子府甚至还动用了私库来贴补这次家宴的一应物件,众人都觉得从踏入宴会厅伊始,便是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大改穆绍普夫妇先前的简朴之风。
“大哥费心了,真是叫小弟大开眼界。”穆飞云依礼寒暄着,其实他在江都宫城中见过比这更为豪奢的宴会,不过太子能将家宴布置的不逊于南梁的国宴,也着实是废了一番心思。
穆绍普虽然不喜豪奢,但毕竟是自己吩咐太子要隆重操办的,此番也正好乐呵一番,拍着穆飞云的肩膀道“二郎,这次你回来,太子可以拿了自己的私库补贴了这次家宴呢。”
穆飞云闻言,连忙再次拱手,甚至为显恭敬,换了称谓道“大哥如此破费,臣弟真是汗颜了。”
盛大的晚宴,在一派和气融融的氛围下开始了。南风雅乐,穿梭席间,彩云舞袖,交相辉映,这样灯火辉煌,金堂玉阶之下的天家富贵,在长安的宫城里,可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主宾尽皆沉醉在这个觥筹交错,温柔旖旎的良夜之中,享受着天下一统后第一个盛世光景。
胡姬在舞池中盘旋飞舞,丝竹之乐跟着他们袖口的锦带,纵情摇曳,惑人心神;席间弥散着各地朝贡而来的酒香,琉璃盏,琥珀杯,盛满了醉人的琼浆;往昔古朴素雅的大殿内,如今也铺就了西域来的羊毛地毯,连主宾们的坐席上,都特意准备了蜀锦织就的天鹅绒靠垫,安抚宾客们微醺之后的蹒跚。
这样宾主尽欢的场面,自然最不能缺少的便是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索性今日是家宴,来的宾客也都是皇室的宗亲和外戚,免却了有外臣在时,那无休无止的颂扬。
“恭祝陛下阖家团圆之喜!”虞威跟在其他几个外戚后面,也举起了酒杯。
“哈哈哈,可不是,二郎自从十五岁之后,就没在京城过过年,如今算是凯旋而归哈,于国有功,也不枉费在外漂泊了快七年!”
众人见今上开口夸赞穆飞云,自然是齐声道“吴王殿下,武文双全,功高劳苦!”
穆绍普听大家如此夸赞自己的儿子,自然是喜上眉梢,他瞥了一眼穆飞云,穆飞云连忙端着金杯走到席间,“此番天下凝一,全赖陛下运筹帷幄,仆射与大司马一个在庙堂,一个在阵前,亦是居功至伟,小王不过拾人牙慧,舔居统帅之功罢了。”
“哎~今日是家宴,什么仆射,什么大司马,你该叫他们一声姨丈,哈哈哈,不过等黎钢回来你再好好谢他吧,今日虞威也在,还不赶紧去敬你姨丈一杯,从你十五岁出征,到这次后方军机襄赞,他着实辛苦了。”穆绍普笑着说。
穆飞云端着酒杯走到虞威面前,一饮而尽,正要躬身再谢,一双臂膀却被虞威托住“殿下自幼聪慧机敏,臣不过是贪天之功,能有幸为殿下略尽洒扫之劳。”
“哎~~你这个老家伙,瞎客气什么~二郎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儿又没外人,何必说这些文绉绉的虚礼!”穆绍普先前几杯酒下去,如今微微有些酒劲上涌,不过他兴致正高,说起话来,又多了几分登基前的军旅草莽之气,大家趁着今上高兴,也纷纷大笑着附和。
今日左右的亲眷们,坐在了大殿的右侧,按照族谱的亲属,太子妃和吴王妃就坐在烨嬅身后的那一席。因为皇后身子不适,所以宴会开场之后没多久,便先行回宫休息了。所以皇家的女眷,便只剩下太子妃,吴王妃和国夫人烨嬅仍在大殿上。
看着北燕宗亲这般豪放洒脱之状,太子妃自小便是关陇贵族,已经习以为常,不过这宴会开到现在都是在为吴王歌功颂德,她却神色忽明忽暗,令人捉摸不透,竟是自顾自地喝起了酒。思虞坐在她身侧,也只觉得肩旁冷飕飕的寒意,便仗着自己与烨嬅的关系世人皆知,悄悄蹭到了烨嬅的席前,与她并排坐着。
烨嬅只是面带这淡淡的微笑,看着眼前这庆功的场景,哪怕思虞坐在了自己身侧,她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继续一言不发。
虽然这是皇室的家宴,她们两人身为妻室,又来自曾经的敌国,此时低调内敛,无可厚非,可这般沉静实在不是烨嬅的性格。
远处的喧嚣和近处的沉寂,让思虞略觉尴尬,她试图与烨嬅聊聊家常,可烨嬅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致,只是一如宴会开场时那样淡淡的浅笑着,将食指摆在娇嫩的朱唇上,示意她噤声,并拽了拽她的衣角,将眼光投向了人群中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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