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烨嬅呈递给穆绍普的密奏才送出去两天,袁天城突然离开了谯县,他走的形色匆匆,只吩咐烨嬅和袁至道,未得到他的消息之前,万万不可泄露了行踪,安安心心的去给谯县的亡灵做几场法事,顺便观察黎钢的动向,更不可以轻举妄动。
烨嬅和袁至道自然是万分不解,毕竟袁天城在这个当口离去,两人仿佛失去了护持,但袁天城脸色焦虑,神情郁郁,想必是出了大事,只好一面与他约定好归期,一面继续在这谯县之内办自己的差事。好在袁天城说好五日后便回,五日之内,疫病倒还不至于发起来,两人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在谯县生民靡靡,遍地哀歌之时,长安城内也发生了一桩怪事,吴王夫妇连同小世子被连夜召进了宫,且已经两天没有回府了。众人皆知今上和皇后虽然极其爱重这位吴王和世子,可亲王成亲之后回府别居,不得留宿宫内是礼制,如今阖家住在宫内,且吴王这两日都未上朝,眼明耳快之人已经嗅出了一丝诡异。
几个破擅钻营的朝臣,在私邸中聚会时,切切私语着另一件更怪的事,吴王被叫进宫的同时,今上也悄无声息的解了太子的禁足,任他在宫中自由行走,可偏偏也未见他上朝。今上只有这两个嫡出的儿子,如今纷纷隐迹藏形,而这两日朝堂之上,今上的神色却也没什么异常,处理政务反倒更加勤勉干脆。
这令人愈发看不透的朝局,让这些人整日只知道钻营之臣头疼不已,生怕此时押错了宝,赔上后世荣华。
夜幕降临,宫城之内却连着几天没有像往日一样灯火辉煌,而是熄灭了一半的宫灯,以至于晚膳过后,还不到戌时,整个宫城便如染上了黑漆一般,非掌灯而不能夜行。
“父皇,您来了?”一声声焦躁而疲惫的声音,在幽暗的宫殿里迎风而来。
穆绍普点了点头,径直向前走到了床边。
“今日还是如此吗?”
床榻上的皇后昏迷不醒已经数日,太子和吴王原来是带着家眷进宫侍疾来了。皇后的病约是从穆飞云离京便偶有发作,日积月累的越发严重,原本只以为是轻微咳疾,谁知到了后来,连稍大的风一吹都会头痛难忍,卧床不起,今岁以来干脆就没有出过宫。可这几日,直接晕厥了过去,御医都是束手无策,只说皇后殿下脉若悬丝,纷纷叩首直呼无能。
穆绍普将其痛骂一通之后,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吴王和太子纷纷都叫到皇后宫中,以备不虞。
“光儿呢?”
“光儿睡着了,思虞把他抱下去了。”
“嗯,那就好,叫他住最远的那间偏殿,别让皇后过了病气给他。”
对于吴王家的长子,穆绍普和皇后都倾注了无限的关注,哪怕是皇后垂危之际,身为祖父的穆绍普,都无时无刻的关切这世子光。只是这样的说辞,也让太子和穆飞云心中一冷,如今母后垂危,非但不见父皇有一丝悲伤,反倒是担心稚子。
“对了,谯县发了疫病,明日御医都要散出去,只留下一位照顾你们母后就好。”穆绍普今日已经接到了烨嬅的密奏,便立即下旨给了太医院,叫太医院从医正起悉数出动,只留下一位御医照顾皇后病情,太子和穆飞云闻言大惊,这不就是直接宣告放弃救治皇后的意思么,可这个决定对于穆绍普来说,并不算是艰难的权衡。
“父皇,这。。。这可怎么好?那母后怎么办?”太子先是慌了神,皇后虽然素来偏爱幼弟,可毕竟是自己的生母,他情急之下,竟然都带了哭腔。
还没等穆飞云开口,穆绍普低吼道“混账!你是太子,难道不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御医已经束手无策,留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难道就让谯县的百姓这么耽搁着,让他们去死?!再说了,还不是。。。。”
穆绍普瞟了穆飞云一眼,又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近来太子失意,朝臣们已经开始见风使舵,纵然穆飞云平日里深居王府闭门谢客,穆绍普还是不能在此时将黎钢滥杀无辜导致谯县疫病的事抖落出来,毕竟那是再在太子身上插一刀,如此一来,真就离废储之日不远了。
“父皇,那要不要派人出宫去延揽天下名医,进宫给母后诊治。”见太子被父皇责骂,穆飞云只能换个说法,试图给皇后续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母后病危,袁氏势必蠢蠢欲动,你要让淮南大乱吗?朕要等你母后醒了,亲自下旨给他们。”
兄弟二人听到父皇这么说,更是心惊胆寒,御医们虽然没有治好母后的良方,却留下了一副催转皇后醒来的方子,只是这无异于回光返照,醒了之后,若再睡下去便是天人永隔。而父皇显然并不在意母后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皇后故去后,朝局与世族的稳定。
太子与穆飞云虽然自小便知道父皇母后并非外人眼中的那般伉俪情深,帝后和谐,可哪怕是权力伙伴,他二人到底相伴一生,生儿育女,生死关头,竟然连一丝顾念之情都没有,直教人唏嘘不已。
穆绍普在皇后榻前坐了片刻,又叹了一口气,瞥见几日来已经面露倦色的两个儿子,摆了摆手,“你们今晚休息去吧,朕单独跟你们母后待一会儿。”
两人应声离开了皇后的寝宫,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生怕父皇趁他二人不在,用汤药强行将母后催醒,但随即见到御医和宫人们都纷纷退了出来,这才稍稍安心。
灯火寥落的寝宫里,幽幽明明,万籁俱寂,只能听到穆绍普和皇后的呼吸声。
“唉。。。”穆绍普一声长叹,在这宫中宛如一声巨响,但他身为帝王,自然是毫不在意,“不知道你听不听得到,朕就当你能听到吧,快三十年了,有些话再不说,朕怕是没机会说了。”
穆绍普转向皇后面如纸色的脸庞,继续说道,“你要皇后的位置,朕给你了;你要袁家血脉继承王位,朕便跟你生了两个儿子;但你竟还要。。。。你。。。你与他人私通生子,朕也容你,都是因为你是玉蟾的妹妹。。。。可是朕竟早没有看出原来你才是这宫里的翻云覆雨手。。。。最后竟然借朕的手把玉蟾赶尽杀绝。。。。朕此生有负于你,你也有负于朕,只盼你醒了,好生安抚袁家,为你儿子多少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吧。也算你我两不相欠。”
话至关节处,皇后的眼皮微微颤抖,似是情到浓处想要与穆绍普一辩,可终究没有醒来,穆绍普也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这对冤家帝后做了快三十年的夫妻,终于在缘分将近时,将话说了个明白。
穆绍普又留了半晌,见皇后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自己与她的话已说尽,也不愿与她再共处一室,便扬长而去,留皇后一人在空荡荡的寝宫里安眠。
明月高悬,莎莎树影,拖着月光的碎片摇曳在屋檐上,墙壁上,此夜宫里的人都睡的格外安详。竟连午夜的更声,都没有注意。
二更的更声一起,伴着稀疏的虫鸣,皇后的寝宫内又闪出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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