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月,转眼到了暮春时节。皇帝的病虽然没什么起色,但好歹算是能在宫人的看护下,下床走动了。只不过皇帝的身体算是彻底虚透了,也只能在宣室殿门前的院落里略微走动,他的体力根本不支持他走到御花园,每日散步后,必然要躺在龙榻上休息许久。
虽然无法处理公事,但皇帝偶尔还是会在朝臣们来宣室殿向太子回禀公务时,叫住几个人,陪自己聊聊天。特别是黎钢近来成了宫中的常客,让皇帝的心情越发明媚了起来,虽然身体大不如前,可精神状态却是一天好似一天。宛然一派君义臣行,父慈子孝的景象。
可父子二人心中明显各怀着心事,太子随时担心着皇帝彻查御膳房的事,所以一直都没有让思虞再进宫居住,而皇帝则再等待一个太子放松的时机。作为一个熟练的猎人,皇帝自然知道,如果要出手,便要天时地利人和。
终于在春耕时节,太子外出代替天子出席农神祭祀大典的时候,皇帝秘密将黎钢唤进了宣室殿。
“陛下这么急召臣来,有何吩咐?”
“拿去看看。”
穆绍普丢给黎钢一个橙黄色的卷轴,那是自己刚刚手写的诏命,里面夹着丽景门送来的密报。黎钢打开卷轴,一时之间大惊失色,旨意上明确写着立长宁郡王穆俨为皇太孙,承袭大统。
“陛下这是?”
“太子怕是已经对朕布了杀招。”
皇帝指着丽景门呈奏上来的密报,继续说道“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就到太子妃了。太子妃即是太子。”
“可太子殿下他为何要如此?陛下如今可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了啊。”
穆绍普轻哼了一声,眼中却释放出无尽的凌冽,“你别忘了,他们也是袁家的儿子。先皇后过世时,二郎不动声色,那是因为当时他全副精神都在等着大郎落马,可如今,他怕是起了他长兄一样的心思了。”
“那陛下要臣怎么做?”
“不要惊动太子。你去把俨儿护住,然后暗中将禁宫之内的兵力重排,调几个可靠的将领到宣室殿来。如今太子每日要在宣室殿待到深夜,且叫他们等着朕召唤即可。另外,城外的大军虽然现在归虞威节制,但毕竟是你的旧部,你自己也要出去打点清楚,免得让虞威给我们来个四面楚歌。此事一成,你就是俨儿的护国柱石。”
这番思虑似乎已经耗尽了穆绍普全部的心力,说完之后他竟已然有些嘘喘。黎钢看着皇帝如今的样子,心中唏嘘不已,这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策马疆场,挥鞭冲锋的军中战神了,他只是一个被权谋折磨的病入沉疴的老人。
黎钢点了点头,应承着退出了宣室殿。可如今他的心境也已然大变,先前皇帝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婿,虽然事后给了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可他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为了制衡穆飞云,可若是这份荣宠不来自于未来陛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自己已经牺牲了女儿的幸福,换来了一场空梦,如今仍是因为女儿的缘故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与未来陛下冰释前嫌,自己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更何况,今上让他去护持的是元氏的孩子,难道这个孩子登上皇位,会放过杀他母家满门的自己?
他握紧袖中的诏命,步履匆匆的向宫外赶去。
太子回宫的车驾正好黎钢的快马,“本宫可是挡了柱国的公务?”随即笑着吩咐左右,“快把大路给柱国让开。”
“殿下,臣有要事禀告殿下。”
“哦?”穆飞云仍旧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他在人前素来如此,特别是入主东宫之后,天下人都道,如今的储副,天生一副仁君面相。
“那请柱国上车吧,与本宫同乘如何?”
“这。。。不合礼数把。。。”
还不等黎钢推脱,穆飞云已经叫人铺设了脚梯,撩开车帘,等着黎钢上车。事态紧急,黎钢本就是武人出身,也顾不得那么多,撩袍便坐进了车里。
“泰岳有何事找我?”
“殿下您。。。。”虽然得了太子私下的允诺,可毕竟自己的女儿仍未嫁入东宫,穆飞云这般称呼,虽然不合规矩,但却正正好戳到了黎钢的心头。
“我的婚书不是早就送到泰岳府上了么。只是等个时间而已。泰岳不必顾虑,今日如此匆忙,可是有什么大事?”
“殿下请看。”
黎钢从袖中掏出皇帝给他诏旨,递到了穆飞云手上。黎钢回首自己的经历,自己已经帮废过一个太子,甚至那还是自己的女婿,他时长反思自己骄横跋扈的脾气,若是自己能与女婿的关系处的融洽些,说不定废太子就会在关键时刻多听自己一句,也就不会铤而走险。如今他早已收敛锋芒,变成了一位小心翼翼的老人。而深感愧对女儿的他,如今只想护好女儿的幸福和家族的前程,所以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当今的太子再度翻车,哪怕他们曾经分属不同阵营,曾经针锋相对,曾经你死我活,可如今,他们就是站在一条船上的翁婿和君臣。
穆飞云看完诏旨后,不露声色的合起,又还给黎钢,淡淡地说“那泰岳就按照父皇的旨意,好好照护好俨儿就是了。至于宫中防卫,也请泰岳多留心。对了,近来父皇白日里烦躁,夜间也睡不好,泰岳得空多去宫中走动,让陛下安心。”
太子的平静让黎钢大惑不解,他以为这位太子会惊慌失措,甚至向自己讨教解决之法,谁知他仍是一副气定神闲,仿佛早已知晓的样子。
“殿下。。。这。。难道我们按兵不动?”时光与惊变虽然磨平了黎钢的棱角,可他到底是武人腹肠,还是直脱脱地问了出来。
“哈哈哈哈,”穆飞云笑着拍了拍黎钢的臂膀,有着力抓住他的小臂,“泰岳也说了,既然是‘我们’,无论怎么调动,都是‘我们’,所以又担心什么呢?随他去好了,只是父皇见到泰岳会安心,所以请泰岳多进宫伴驾,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
紧接着穆飞云从身旁拿出一个锦盒,里面装了一颗以翡翠为枝,缀满东珠,中心点了一方红玉的步摇,华贵清透,溢彩流光,“下个月是良娣的生日,如此时节,本宫不便去府上,但请泰岳帮本宫转赠给她吧。本宫叫人在步摇上刻了她的小字,你瞧,‘翩翩’,哈哈哈,泰岳武功卓著,给女儿起名字,到时柔情百转。‘逍遥芙蓉池,翩翩戯轻舟’,本宫等着早日与‘翩翩’在江湖之中,泛舟同行。”
黎钢接过装着步摇的锦盒,沉吟良久。废太子从未如此体贴过女儿,曾经两家的姻亲也不过是彼此在朝堂上的相互助力。他对当今的太子虽然并没有多少深厚的情谊和默契,可他对女儿的用心,还是是让自己枯心一恸,倍感恩宠。以前只觉得穆飞云搅弄辞藻,举止轻浮,如今立场骤变,只觉得如此也好,最起码女儿不会像先前一样日日泪干。
“多谢殿下。臣知道该怎么做,请殿下放心。”
“泰岳言重了,泰岳躬身为国,本宫与大燕,皆仰赖于卿,亦决不负卿。”
两人相对拱手一拜,黎钢也不便多留在这撵舆之内,于是将诏旨留在了车内,而拿走了穆飞云的锦盒,打马而去,留下浩浩荡荡的车队,径直驶回宫中。穆飞云摆弄着诏旨,嘴角闪现出冷冽的沟壑,旋即又将诏旨撕的粉碎,随手装进了腰间的香囊之中。
又过了几日,穆飞云总是闷闷不乐,面色阴沉,太子埋着心事,几乎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了。
一日太子下午到后花园闲逛之后回到宣室殿时,皇帝已然用过晚膳,虽然时辰尚早,可疾病缠身的皇帝又昏昏睡去了。殿中只有烨嬅和几个宫女在旁照应。
穆飞云叫宫人们在外殿又布了一桌晚膳,留下了他和烨嬅的两副碗筷,便叫宫人们纷纷退到殿外去伺候。
“天都黑了,你怎么来了?”平日里素来是太子白天在宣室殿批阅奏折,同时看护皇帝;夜里换烨嬅来照顾,今天有政事已毕,照理说穆飞云直接回东宫就好,所以烨嬅听闻鹤驾又至宣室殿,还颇感诧异。
“明日朝议,商量人才拔擢之事,有几个勋贵的子弟,本宫要推敲一番。”
“太子殿下还真是勤勉。”
穆飞云默默无语,只是拨弄着桌上的饭菜,如同嚼蜡班的随意添了几口到自己的碗中,兴味索然的样子。
“你这几日心情不好?腰间的荷包怎么鼓起来了?”
烨嬅本是随意问问,可正好又戳中了穆飞云的痛处,他神情一滞,登时起身,呼喊宫人找了个火盆进来,便将荷包丢尽了火盆了。暮春时节,晚间偶有凉风,所以此时点火燃物,倒并未觉得燥热不堪。
火盆中微弱额火种足以燃尽荷包,穆飞云叫宫人退出宫外,自己则盯着火盆中跳动的火苗微微出神。
“你在烧什么?”
“立长宁郡王俨为皇太孙的诏书。”穆飞云压低了声音,只够他二人能听到,眼神的余光却飘向内殿。
“什么?!陛下怎么将诏书传出去的?”
“他给了黎钢,黎钢前几日快马送来的。”
“呵呵,幸好太子妃为你安排妥当,不然可是要颇费一番周折呢。殿下在享齐人之福的同时,把大事也办妥了,真是一举两得。”
原本面对烨嬅略带醋意的揶揄,穆飞云以前总是满脸陪笑的蒙混过关,可这次他却一言不发,直接将烨嬅拉近怀中,埋头覆上她的樱唇,伸手解开她的腰封。
“你干什么~这可是宣室殿~”烨嬅大惊失色,连忙用力抵住他的胸膛。
“我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吗?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就算陛下现在走过来,我也不怕他。烨嬅,我们不用再等了,我们早就不该再等了。以前,是我太懦弱了,但以后,我手里的是整个天下。”
说罢,他剥开烨嬅的双手,径直攻入她的怀中。交项缠绵之间,桂香四溢,红蜡宫灯,绵延不尽,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半褪周身的富贵与荣华,唯有莹白如凝脂的肌肤起伏不定,喷薄若火的爱意环绕域内。
殿外的红彤彤挂在宫灯上,殿内的红彤彤挂在脸颊上。幸而殿外的宫人站的远些,否则将殿内的动静听的过于仔细,怕也是要有一层娇羞盈满心怀的。
就在天摇地转的晕眩之中,烨嬅瞥到穆飞云的伸手直直的立着一个高挑而落拓的身影,缓步向着他们靠近。她连忙用了推了一把穆飞云,惊呼道“陛下!”
“你们~~~~啊~~~”那披散这头发的人拔出架在前殿的天子剑,大喊着向他们冲过来,正是一时口干醒来的穆绍普。他本是随意倒了杯水,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漫不经心的走到外殿,却正好撞破自己儿子和爱妃的**之欢。
巨大的冲击并非来自爱意的背叛,而是来自自己亲自挑选的这个太子的势力,竟然已经深入到自己的身边,而自己一直自以为掌控在手心中的后妃,原来早已和东宫勾搭成奸。天子颜面受辱又遭逢背叛,急怒攻心之下,穆绍普来不及去思考如何隐忍而后发,他只想将他们毙命于当下。
可穆飞云看到穆绍普举着天子剑从自己身后袭来,却没有丝毫惧意,因为他已经从皇帝踉跄的步履之中看出,自己这位曾经勇冠三军的父皇,身子已经虚透了,举起天子剑怕是已经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了。
穆飞云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一手系紧腰间的锦绶,一手从桌案上抄起一方砚台,精准无误地冲着皇帝持剑的手腕掷去。
果不其然,明晃晃的天子剑应声落地,穆绍普的手腕被击中,伴随疼痛而来的酥麻之感瞬间遍及全身,竟然皇帝瘫坐在了地上,嘘喘着气息。
“逆子~~你做的好大一出戏~~你竟然连朕的后妃都赶勾引!”
穆飞云走到皇帝面前,已经麻利的整理好衣容,他踢开跌落在地上的天子剑,顺势也坐在地板上,
“父皇,我和烨嬅在我第一次出使江南时便约定终生,若不是你横刀夺爱,烨嬅当年就是我的王妃,说不定我还真会愿意安安稳稳地当个与世无争的亲王,藩居扬州,永不入京。是你逼着我迎娶南梁陵王之女,也是你逼着我亲手灭掉南梁,怎么你如今倒怪起我来?”
这一节自然是皇帝所不知道的事,他以为当日穆飞云之所以想要与南梁联姻,也不过是图个南梁皇家嫡出公主名分,为自己日后争储累计点根基,而且他后来与思虞的日子过的也是和和美美,恩爱交融,哪里会想到他会和烨嬅有过什么瓜葛。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叫我逼你,当年你自己不是也愿意与南梁联姻么?若没有这桩婚事,你能顺利入住东宫么?你跟太子妃都生了两个孩子,你这样可对的住她?!”
“哈哈哈,父皇与母后也生了兄长与我两个孩子,父皇自问可对得起母后?父皇不也是只贪图袁家的势力,就和自己不爱的女人共度一生了么?而且父皇还拿到了九五之位,如此,父皇可曾感恩上苍,感谢袁家?”
“你~~~~你·~~~你这个乱臣贼子~~朕要杀了你~~”
皇帝竟被穆飞云说的一时语塞,又想伸手去拿不远处的天子剑,却被穆飞云一把拦住。
“父皇若是杀了我,是想让俨儿来做皇太孙么?可惜俨儿怕是没这个福分了,我已经叫人把他送到他爹那里去了。”
穆飞云话一落地,皇帝和烨嬅都是一惊,烨嬅本以为自农神祭祀归来穆飞云的心事只是郁结于皇帝的易储诏书,可没想到穆飞云早已不是自怨自艾的文人心性,他已然采取了行动,他的失落和忧伤,只是在于自己终究做下了手刃至亲的事,到底没办法保全一个友爱孝悌的美名。看来这些年变了一个人的,也并不只有烨嬅而已。
“什么?!你这个逆子,你连同族子侄都不放过,俨儿才十几岁啊,我怎么早没有看出来你的豺狼心性!”
“父皇可知道,儿子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被他爹扔进过斗兽笼里训练,险些丧命?这个仇本来随着皇兄人死灯灭,我不想再计较了。可如今,父皇又将俨儿捧出来,是逼儿子不得不做个了断。再说了,我跟父皇比绝情,到底还差了一层。我与俨儿虽然空有这血统相连,也从未有什么深厚的情谊,父皇手刃皇兄时,那才叫大义灭亲。我说的没错吧?”
“混账,你们的命都是朕给的,朕是天子,朕想要拿回来,就能拿回来!”
穆飞云脸上的红晕积级越深,早已不是因为方才的旖旎缠绵,而是如今的愠恼而致,他转过身从外氅中翻出一个灰褐色的小药瓶,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皇帝的身前,不由分说地抓起皇帝水玄色的寝衣,撑开他的嘴巴,将药瓶中无色无味的药水倾倒进了皇帝的口中。
“父皇,如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拿不回去了。”
“咳咳咳~~咳咳咳~~~你~~你给朕喝了什么~~你~~你要弑君么~~”皇帝被呛的倒在了地上,额头的青筋在隐隐跳动,这是愤怒至极的表现。
“你放心,还没那么快,只是会让你多安生几日,平静祥和的离开这个世界。父皇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趁着现在赶紧说吧,儿臣会为你分忧的。”
“混~~混账~~来人~~来人~~叫黎钢~~”
“哦对了,父皇还请左仆射换掉了这宫中的防卫,不过换了又如何,左仆射已经入我幕中,父皇还是省省心吧。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想要立俨儿做皇太孙。”
“你~~你竟然~~把朕身边的人~~你这条毒蛇~~你比你大哥狠毒百倍~~”皇帝闻言更是痛彻心扉的绝望,他指着穆飞云,眼光又瞥到烨嬅,捶胸顿足地骂道,想着自己英雄一世,竟然被亲儿子算计到孤立无援,羞怒攻心,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
“父皇还是省着点力气吧,也别把我跟大哥那个蠢货比。”
说罢,穆飞云拎起已经话不能成句的皇帝,将他拖到了内殿的龙床上。而烨嬅悄声的跟在身后,直到皇帝再次陷入安静,她才拉了拉穆飞云衣袖,
“陛下还有多久?”
“这药只会让他昏迷,不会要他的命的。只不过他身子虚透了,先前太医不也说,左不过也就这半年了。吓到你了,对不起。”
穆飞云言罢,轻轻将烨嬅又揽入了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方才二人酣战的汗渍尚未干透,可如今两人皆是如坠冰窟,再也没有心情继续缠绵了。
“你记得让老师来见陛下最后一面。”
“嗯,我心里也记着这件事呢。”
两人看着瘫倒在龙榻上的皇帝沉沉的睡去,并且知道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都是这个状态,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倍感唏嘘,一代枭雄,最终却是这样的下场。烨嬅想起自己的父皇,虽然人的老、病、死都充满了无限悲怆,但好歹父亲在人间的最后一瞬是被忠臣爱子所包围着的,不像穆绍普,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原来本来佩服他的那些神鬼手腕,帝王心术,如今看来皆有因果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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