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瑜是在国丧五日后到达江州的,熙国困顿的局面尚未解决,此刻迎来外臣,不得不说是一场意外了。
他是谈判的,代表驷国。谈判地点定在熙宫正殿,接待他的是徐奕,是他主动点的人。
几乎和五年前一样,景瑜还是笑眯眯的,与徐奕相对而坐:“子奕,又见面了。”
徐奕倒没什么特别感慨,战场上胜败瞬息万变,焉知昨日的手下败将不会留了后手,一跃成了扭转乾坤的人。
“公子瑜好手段,不用露面就搅得熙国动荡不安。”他开门见山地说。
景瑜摇着头笑,抿了一口沏得发红的普洱,神情略带抱歉:“莫怪我,都是身不由已罢了。”
昔日徐奕曾经猜测,景瑜虽天赋卓绝,却也是宫廷斗争的牺牲者,逃不开为质的命运,为了自保,他只能使些阴谋诡计。
他能理解,却不苟同。
就像知道李泓为了争储位而不择手段时,他也会跟李泓置气一样。
徐奕知道景瑜此行带着任务,便说道:“熙国正在困顿中,公子瑜作为驷国使臣出使熙国,想必是带着驷国拟好的条件,不如尽早摆出来。”
“子奕在殷林时可不是这么急躁的人。”景瑜像是回忆起那场败仗,慢悠悠地说:“不过眼下熙国却是是一团乱麻,绕来绕去也没意思,想必子奕也知道,殷林之地肯定是要还的。”
在徐奕的意料之中,驷国对殷林志在必得,不然也不可能在殷林跟他们纠缠了五年之久。他意识到驷国的条件不可能这么简单,便说:“公子瑜大可把驷国开出来的条件全部亮出来,正如你说,绕来绕去没意思。”
景瑜一愣,说到底他是梵国人,没必要用一副敌对者的态度说话,便换了一种中立者的语气劝解道:“子奕,昔年你得罪过驷国的公子高鸣,因为你的计策让他打了败仗,做了战俘,在列国之间丢尽了脸,他可是记恨你至今啊。”
“高鸣想要你的命,报他十多年前的仇,连带记恨上三皇子。就眼下的局势而言,驷国扶持二皇子李慎上位,比三皇子当王要划算多了。”景瑜给他分析。
徐奕微微皱了皱眉,问道:“跟三皇子有什么干系?他想怎么样?”
“三皇子降生时,正是他被俘虏时,说是他的灾星也不为过,他哪有不恨的道理。”景瑜神色严肃了些,说:“他要让三皇子入驷为质。”
门上的珠帘蓦地吹起,带进一阵风,扑在人脸上冰冰凉。
半晌,徐奕才生硬地说道:“不可能。”
景瑜没急着表态,而是幽幽地说起了自己:“我去驷国为质前,也是梵国最有能力当王的人。”
徐奕沉默了,他本能地不愿让李泓去当质子,最简单的理由,不想让他的小皇子去受苦;再者,景瑜也是才智过人的皇子,为了自保变成得心机深沉,景瑜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尚且不管,他想的是绝不能让李泓也变成这样。李泓还小,心智不成熟,需要他来教导和守护,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乱世的风雨全部一个人承担。
但驷国借给旧贵的兵马还在江州虎视眈眈,边境危机也还尚存,他眼前倏然出现徐修那句话:为一国而活。
他几乎快要妥协。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做这个来使吗?”景瑜突然开口:“有些话,我必须跟你单独说。放眼列国,能让我景瑜欣赏的人,你徐奕算一个。三皇子李泓也是聪明果决之人,你难道就愿意让他一辈子对自己兄长俯首称臣,一辈子寄人篱下?他有宏图之志,不该被埋没。”
“子奕,十年前我入驷为质,离开梵国时,曾在宫门划下一道剑痕,当时我就想,不管花多久,我一定会回去再看一看那道剑痕,而且再回去时,一定是王者归来。”景瑜眼神闪烁,语气坚定地说:“让三皇子为质,一则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二则,我们联手,各自归国为王。”
徐奕一直在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景瑜不知道等了多久,最后听见徐奕说:“他还小,我陪他一起。”
景瑜一愣,随即面露惊喜,徐奕若是能一同去,于他的大计百利无一害,虽然高鸣不会让徐奕好过,但他相信徐奕的自保能力。
看着徐奕坚定的眼神,他又莫名生出一些艳羡,羡慕那个叫李泓的皇子,他本身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就只身到了驷国,而李泓却可以被徐奕这般护着,哪怕徐奕明知道驷国是仇人的狼潭虎穴,也义无反顾地要跟去。
徐奕和景瑜的交谈刚结束不久,李泓就提着酒坛子到了张毅军中。
他来了也不说什么,就往张毅的营帐中一坐,一杯连着一杯喝。
“怎么了这是?”张毅连问了几声,也没得到答复。
青铜的高脚酒樽一杯盛不了多少,李泓干脆换了漆碗,清澈凛香的酒冲进漆碗中,沾了几滴在碗沿的图案上,像沾了露珠的桃花瓣。
“你再这么喝下去我就把子奕找来了。”张毅有些急了,说着就要起身去寻徐奕。
李泓这才拉住张毅,他脸上喝的有些泛红,声音却很正常,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别去找他。”
张毅“哦”了一声,这会儿倒会说话了。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冷不丁冒出一句:“他不让你喝酒啊?”
李泓认真想了一会,徐奕没说过不让他喝,他像是从来没怎么约束过自己,除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其余都只是一味纵容。
他摇了摇头。
张毅还在督战,不能喝酒,他就一个人喝,边喝边说:“你知道我父王临终托孤吗?”
张毅点点头,这事他听说过。
“那你知道他托孤时,昭华殿屏风后藏着多少刀斧手吗?”李泓又问。
张毅愣住了,这个他还真不知道!
“名为托孤,实则是逼迫啊!子奕没得选。”李泓灌下一口酒,“父王太不了解子奕,国相也不了解,为什么要逼他,是怕他弃了这万里山河吗?小看他。”
“伤他的心!”
所有人都替徐奕想到了将来的路,一个个不惜以死来逼迫他,李储是,徐修也是。明着是让他为了熙国,谁问过他真正想要走哪条路。
张毅第一次觉得心中一苦,替徐奕,替李泓。以前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不是没过过,军中缺吃少穿的时候,饿到挖野菜啃树皮的时候,被敌军围困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有这会苦涩。
原来可以在军中肆意打仗,与将士称兄道弟般痛饮,有机会建立军功……是一件幸福到奢侈的事,远比在朝堂上勾心斗角,身不由已强上数倍。
李泓声音微微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志向是跟着将军你从军,打小他就熟读兵书,将来跟着你在沙场建功立业。”
“他练就一身的武艺啊。”说着这,李泓有些失落,微垂着头,“可是呢,他却为了我,一直陷在朝中的争斗中。宫中的恶斗是污浊,白白脏了我清高的子奕!”
李泓对徐奕的心思,张毅虽后知后觉,却看得最清楚,三皇子从小被徐奕带大,要说只有依赖之情,打死他都不信。李泓看向徐奕时,眼中的眷恋都要溢出来了,倘若目光是实质,大概能把徐奕包裹窒息。
回想在殷林的五年,徐奕最记挂的,除了国相就是李泓了,常常对着一堆书信傻笑,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听完李泓的话,他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询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
“他要陪我去驷国为质。”李泓抬起头,眼眶有些微红,喃喃道:“我当然想让他陪着,可我不能,不能再耽误他的前程。”
李泓又给自己满上一碗,端着碗沿问张毅:“不能让他去驷国对吗?”
对不对张毅不知道,三皇子要去驷国为质的消息他还是才知道,这么说,李慎真的要当王了?如果李慎当王,那他这个将军的头衔也难保,差不多也该告老还乡了。
李泓的忧虑他也能明白个七八分,他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子奕不会同意让你自己去的。”
李泓沉默了一会,只能黯然摇了摇头。
他的身影刚好落在暗处,显得有些落寞,不知道怎么的,张毅突然觉得若是此刻徐奕在这,定会对着这个落寞的身影心疼的要命。他一拍案台,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来!我陪你喝,熙国都要易主了,老子还打他娘的仗!”
李泓诧异地抬起头,刚扬起脸,营帐的帘子被谁挑开了,一道刺眼的光落在他脸上,让他不自主的眯起了眼。接着一道和煦的声音传来,让他倏然乱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