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驷宫中传来消息,说梁国不敬天子,驷国将代为出兵讨伐。
根本不用打听,消息跟长翅膀了一样,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质子府、景瑜府里、行宫高琰的林间月,以及各国。
“不敬天子?”李泓原本在看书,听到这个理由笑了,天子早就名存实亡,人都不知道在哪个权臣手里养着。别说挟天子令诸侯,人家权臣还赔着饭钱呢。“可真是找了个弱智又完美的理由。”
徐奕本来没想笑,听他这么说给听笑了,问道:“怎么就弱智又完美了?”
说起来,李泓的母妃梁贵妃是梁国宗室女,徐奕的母亲傅氏也是梁国将军府出身,因着母族都是梁国人,两人对梁国的历史了解颇多。
李泓放下书简,凑到徐奕面前道:“梁国盛产马奶酒,做这种酒要用到一种草,名叫苞草。往前推四百年左右,那时候梁国还是穷门小户,苞草是他们起家的资本,梁王自以为苞草是梁国福运,意义重大,当成贡品进贡给了天子。”
“当时,向天子进贡的贡品都是有规定的,定额的钱财和物品,除此之外才是本国特产。梁国送的苞草,且不说拿出去不好看,还有违律例;而且送草这种事,有些地方的习俗可是咒人早死,梁国只献上几根草,那不是诅咒天子早点归西吗?”
正如李泓所说,当时梁国刚起家,贫穷程度就跟熙平王时期的熙国一样,自然拿不起钱财货物。梁王之所以选择进献苞草,就是因为苞草是梁国的吉物,象征着国运和命脉。
当时的天子感念梁王忠心,不仅没有怪罪,反倒赏了不少粮食猪肉。
但这进贡苞草种事现在再提及,的确是有违当时的礼制,如今拎出来安个不敬的罪名,谁都没话说。
那代天子早就驾鹤归西,现在天子没有话语权,即使有,也不一定会为了维护祖宗得罪驷国,八成也会跟着驷国人云亦云。
毕竟难得有人维护一回天子。
李泓笑道:“这种理由,用起来真是得心应手,既无伤大雅,又让人无法反驳,还显得他驷国对天子敬重,岂不是完美?”
的确,高鸣和驷王想要攻打梁国,有足够的理由出兵就够了,况且还是打着“克己复礼,维护天子”的名义。
“你分析的不错,高鸣找这个理由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徐奕又问:“此为‘完美’,那‘弱智’又怎么说?”
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出师借口找的高明,能看出弱智来的,不超过一手之数,且大多集中在中都。
李泓笑道:“不敬天子这个理由原是个妙笔,只因失了天时,成了败笔。可惜就可惜在,它是我们给列国送完信之后提出的。各国接到密信后本就将信将疑,在提防着驷国,这次五国会盟更是暗中派人来探听驷国虚实。”
“偏偏在这时候,高鸣整了一出釜底抽薪。刚才说了,不敬天子这个理由说让人无法反驳也行,说无伤大雅也无不可。既然梁国没什么大错,他还要替天子出兵,那驷国的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
“原本各国还在犹豫,现在被高鸣喂了颗定心丸,大概等会盟结束,各国使臣和暗影回禀后,联手围驷也就指日可待了。”
李泓讲纵横之术时跟徐奕不一样,徐奕讲得委婉,用词温和,像风吹云雾般行云流水,给人一种娓娓道来之感;而李泓在讲这些时,自带抑扬顿挫的效果,语气不羁,傲气流淌在每个字间,仿佛指点江山的帝王,举手投足间都是睥睨天下之态。
所以徐奕很喜欢听,他喜欢看李泓这个样子,很欣慰,也很有安全。每次看见李泓这个模样,他都会觉得,三皇子本应在九五之尊的位置平定五国,为天下百姓谋福,而不是被一个质子的身份缚住脚步。
所以他想,自己应该更努力一些,聪明一些,甚至圆滑一些,即使被这世俗脏了也无所谓,这样就能早日送他的小皇子去该去的地方。
也不会辜负了先王的托孤遗命。
“子奕?你怎么了?”
直到李泓出声叫他,徐奕才发觉自己走神了,他轻咳一声,笑道:“我没事,是泓儿讲得太精彩了。”
“讲得精彩还能走神……骗人。”李泓不信,嘟囔道。
这回是真夸他,他还不信。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墨色刺金衣衫,刚才讲得太投入,袖袍翻起了一截,里面雪白的中衣露出来了都不知道。
徐奕帮他拉下来整理好,才问道:“我问泓儿一个问题,高鸣找的是四百年前的陈年旧事,据我所知正史上并没这段记载,无非是当时梁国的御史觉得受了天子封赏,是件上的了台面的事,这才有记了下来。那你说,梁国的使臣为什么会认下这个罪名。”
如果使臣不承认这件事,史书中又没有记载,完全可以当做一段传闻,那高鸣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这便是徐奕让高鸣找个大罪名的原因了,今日的祭祀典礼上,高鸣给梁国寻的罪名绝对不止这一桩,一定还有更大的,只是像这样的细节消息还没传过来。
“嗯——”李泓被问住了,手背抵着下巴冥想。
想了一会未果,徐奕本想提点下李泓,忽然想到,他当时教高鸣这个道理时,用的是武王阻止李泓去相府的例子,这要让李泓知道,会不会觉得自己在背后拿他小时候的事调侃。
于是徐奕换了个例子,他说:“父亲爱吃柿子,尤其是冻柿子,每到秋天,吃起冻柿子来就毫无节制,一天能啃五六个。我曾给他讲每天吃一个,他就……”
“子奕我知道了!”李泓打断徐奕的话,他比高鸣聪明多了,也知道徐修偷吃柿子那段往事,当即懂了徐奕想说什么,便道:“高鸣还给梁国使臣寻了个更大罪名是不是,梁国使臣急于摆脱大罪名,就认下的送苞草这件无关痛痒的小罪名,没想到高鸣在后面等着他呢,一下抬到了不敬天子的地步。”
徐奕轻轻拍了两下手,表示李泓说的完全正确。
李泓小小得意了下,旋即想到了什么,问道:“肯定是子奕教高鸣的吧?难道你也是用徐伯伯的例子教他?”
后一句有些发酸,醋劲大概又上来了。
徐奕诚实地回答:“没有。”
李泓不依不饶,“那你是怎么教的,他那驴脑子,要讲很透彻才会明白吧?”
“搪塞”这个词撞见醋精李泓,注定是没用的,徐奕又不会撒谎,出谋划策排名布阵能把敌人绕得找不着北,偏到了李泓面前,什么谎话都编不出来了。
只好把他怎么将李泓小时候的事抖出来的全交代了,略去高鸣说李泓傻的部分,重点强调他夸了李泓,“泓儿认定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以此来减少李泓对他的幽怨。
这招果然有效,李泓眼睛亮晶晶的,叫了声:“子奕。”
“怎么?”
李泓垂眸低笑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子奕说的对,不过也没怎么认定过别的事,只有一件——”
他抬起头,认真盯着眼前的人,“只有一件早就认定了。”
徐奕等他继续往下说,等了半晌却没下文。他本想问问是什么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李泓明亮的眸子,突然就问不出口了,像是知道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稍纵即逝,很强烈却抓不住。
有人的目光太明亮,灼得他慌忙逃开,他微垂着头,笑得有些苦涩,“有件能执着一生的事也挺好。”
李泓没察觉出徐奕的异常,继续分析今日驷宫中的情形,“据我所知,平王年间,天子的次子公子牧与其兄争储,被他的兄长陷害,正是逃到了梁国。”
他说的是百年前梁国的一段历史,当时公子牧去投靠梁王,梁王一开始不敢收他,但公子牧是个有心性的,足足跟了梁王七天七夜,他又是天子公子的身份,梁王没办法赶他走,最后无奈封他个闲官。
“梁国国君无奈之下封他做了内史,后来公子牧在民间征税时与民起了争执,犯了众怒。”
倒也不是公子牧故意与百姓为难,而是内史这种官职,主财政税收,本就容易得罪人,他又是个外来户,少不得有人要治他。
“但他到底是犯了事,因着身份尊贵,梁王不能责罚太重,便把惩罚权交给那几个被打的百姓,让那几个百姓手拿竹竿,一人在公子牧身上敲一下,以此泄愤。”
徐奕听罢感慨道:“公子牧也是屈辱,当众被人敲打,还不如被梁王正儿八经惩罚来的痛快。”
“是啊。”李泓接着讲:“再后来,子牧一党崛起,护他回去继位天子,梁王日夜忧虑,生怕公子牧想起当日屈辱,再挥师征讨。好在公子牧心胸宽广,没再提起旧事,梁国也过躲了这么一劫。”
当时这件事在列国间还暗戳戳得流传过,都说天子在梁国受辱,要遭殃。只不过公子牧一直没有表态,这件事也就慢慢平息了。
李泓讲了这么多,终于到结案陈词的时候了,他笑道:“高鸣十有八/九会找这个理由,一个是侮辱天子,一个是不遵旧制,梁国使臣急于撇清侮辱天子的罪名,自然就把不遵旧制给承认了。只是被高鸣稍一‘润色’,不遵旧制反而成了不敬天子。”
就好像有人在田间发现了一片践踏的麦苗,和一个被毒死的人,恰巧旁边有架牛车。若是平时,车夫不一定会承认是自己的牛践踏了麦苗,但这个情况下,他一定会承认说:“麦苗确实是我的牛踩的,但人绝对不是我下的毒。”
其实李泓猜的和当日在祭祀大典上发生的几乎一样,只是高鸣的思路没他那么顺,费了一番周折,总之最后结果是一致的。
之后的几日,五国会盟依旧照常进行,只是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梁国使臣更是坐立难安,最后连请辞的礼节都顾不上,偷偷回去了。
马上到了岁末,这几日徐奕一直在质子府,高鸣也没过问太多。其实他也没时间管徐奕在哪了,大典之后,高鸣在驷宫中的拥护声越来越高,甚至有传言说驷王已经拟好了立他为太子的旨意。
只是没人注意到,一向拥护高鸣的江郢突然称病,连朝都不上了。
直到腊月三十,除夕这天,高鸣突然派人来了质子府,把徐奕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