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金橘色的霞光之下,隐瞒皇女身世的赵柔嘉跪在长江岸边的沙石地上,正准备向拯救了义父的英雄磕头,却听见一个像是处于变声初期的男孩声音:“不敢当啊!小姑娘,你起来吧!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当不起如此大礼!”
柔嘉应声抬起头,就看见眼前背着义父上岸的男孩似乎还不到自己亲哥哥赵谌的年龄。这名男孩脸型圆胖、眼睛清亮,显得稚气未脱,但身材瘦削结实,像是正在抽长个子,而且经常锻炼体魄。
“这位大哥,多谢你救了家父!”柔嘉郑重道谢。
“别客套了!”男孩爽朗回道:“你快起来,去拿毛巾来帮令尊擦擦干吧!而我呢,得要赶快想办法在天黑之前生火,好给我们三人取暖。”
柔嘉点头称是,就迅速起身,跑去停在附近一株大树下的马车后面,从车厢内取出了两条大毛巾来。同时,见义勇为的男孩将他救起来的梁大成放成平躺姿势,并把梁大成的头靠上一块岩石。然后,他设法钻木取火,利用地上的枯枝生起了一堆柴火。柔嘉尚未走回义父与恩人身边,就望见年少的恩人伸手捏了捏义父的人中,促使义父苏醒了过来。
“啊!”梁大成一醒来就问:“小兄弟,是你救了我?请问恩人贵姓大名?”
“我姓岳,单名一个雲字,浮雲的雲。”岳雲据实答道,又慷慨说道:“救人是应该的,不足挂齿,请大叔不必言恩!”
“我怎能不言恩呢?”梁大成感慨道:“若非你及时出现,我梁大成就没命了啊!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梁大叔别急着谢我,好好休息一下吧!”岳雲诚恳说道:“先让小姑娘帮大叔把头发都擦一擦!幸好大叔身上的皮裘不易透水,只要头发尽快擦干了,就不容易受凉。”
恰好就在这时候,柔嘉拿着两条大毛巾过来了。她先给了岳雲其中一条,才开始用另一条帮义父擦头。
“你别只管我,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呀!”原本躺着的梁大成一边缓缓坐起来,让柔嘉拿毛巾擦拭他稍显斑白的湿头发,一边望向岳雲,满怀关切说道:“你也快擦一擦吧!”
“我没事。”岳雲随手用毛巾拍了拍他的一头浓黑散发,轻鬆笑道:“我是军人,行军打仗常常涉水,早就习惯了。”
“小兄弟是军人?”梁大成很意外,讶然问道:“看小兄弟还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哪,怎么已经从军了?”
“国难当前,我虽然今年只有十二岁,也该保国卫民。”岳雲正气凛然答道:“刚好家父是一名将领,今年就把我带进了军中,交给他手下的张统领来教导。”
“令尊是一位将领?”梁大成脱口问道:“姓岳,敢问是不是屡次大破金兵的岳飞将军?”
“正是家父。”岳雲立即答道,眼神焕发出了以父亲为荣的光芒。
“天啊!草民竟然遇到了岳大将军的公子,真是太荣幸了!”梁大成惊叹道。
“见过岳公子!”柔嘉接口敬称道,并且行了一个屈身礼。
“哎呀,你别叫我岳公子!”岳雲略显尴尬回道:“听来好彆扭!你还是叫我岳大哥吧!”
“是!岳大哥!”柔嘉乖巧应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岳雲顺口问道。
“雪儿。”柔嘉答出了自己的乳名:“飘雪的雪。”
“瑞雪兆丰年的雪。”岳雲含笑赞道:“真是个吉利的好名字!”
“多谢岳大哥金口!”柔嘉依礼道谢。
“雪儿今年十岁了。”梁大成在旁补充道,又莞尔笑道:“提起今年,今年就快过完了哪!你们俩马上都要再长一岁了。”
岳雲与柔嘉听了,自然而然相视而笑。
“对了,岳公子怎会在大年除夕跑到野外的长江边上来?”梁大成想起来问。
“请梁大叔也别叫我岳公子,不如叫我表字应祥吧!”岳雲正色回道:“是这样的,本来,家父今年初秋出任泰州镇抚使兼泰州知州,我也跟着在泰州住了几个月,直到上个月金兵大举来侵为止。很遗憾,泰州平原无险可守,家父不得不率军撤退,渡江南下去保卫当今圣上。不过,我并没有随着大军南渡。我自告奋勇单独留在江北,刺探军情。因为我年纪小,不像军人,所以,金兵们看到我都不会起疑心。”
“你这岂不太冒险了?”梁大成乍闻此言,不禁喟叹道:“岳将军怎么舍得让你一个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啊?”
“家父可从不会舍不得我。”岳雲淡淡笑道:“他对我比对谁都严厉,稍有差池就要用军法处置。例如有一天,我不小心坠马,他不但没问我是否受伤了,反而责怪我骑术没练好,还说这样随军出征会误事,理当斩首!幸亏有人为我求情,才改成打一百军棍。”
尽管岳雲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显示他无所谓,柔嘉却听得出来,严父对他从不表达温情,多少让他有点伤心…
忽然间,柔嘉内心对岳雲除了敬佩以外,也滋生了一份怜惜。这是尚在童年的柔嘉对任何人都从不曾发出的一缕柔情,也是她自己还未能理解的一种感受…
就在柔嘉为此发怔之际,她听到义父接下去问:“那么,应祥,你要在江北待多久呢?过年也不回家过啊?”
“不瞒大叔,我回不回家过年,家父大概不会太在意。”岳雲苦笑着答道:“我有两个弟弟,大弟今年才五岁,小弟刚出生几个月而已。他们俩都还很需要照顾,可是,家父崇尚节俭,家里没请乳母,因此,他在家的时候,都忙着跟我继母两人一起照料那两个小孩子,反正没时间多看我这个大孩子一眼。”
柔嘉听出了岳雲此话中隐含的酸意,又一次为他顿感心疼…
梁大成则满怀同情问道:“听你说继母,令堂去世多久了?”
“家母其实还在人间。”岳雲坦白答道:“几年前,家父在外作战,很久没有消息,家母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回来,就把我还有襁褓中的弟弟留给祖母,跟着别人走了。”
“这么说,你跟你大弟是同母所生。”梁大成推论道。
“是!”岳雲点头回道:“不过,家父娶继母的时候,大弟还很小,他对亲娘没什么印象,比较容易将继母当成亲生母亲。这一点,我就很难做到。自从继母过门以来,我总觉得,自己在家里是个多余的人。”
“你这孩子未免太多心了!”梁大成温言软语劝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一个家,就很幸福呀!令尊另娶归另娶,而你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并不会改变。大叔自己就是一个父亲,绝对了解为人父的心情。你要相信大叔的话———你没回家过年,令尊一定在记挂着你!”
岳雲听了,不置可否,却改口问道:“别净谈我了,大叔呢?怎么会在大年除夕,带着雪儿跑到这儿来?”
“这个,说来话长!”梁大成黯然哀叹道:“大叔啊,家乡被金兵烧毁了,家破人亡!身边就只剩下一个雪儿了。我们俩打算在江边待到大年初五开市,就到瓜洲渡口外围去看看。如果金兵还没有打到瓜洲,就去买一条小船,载雪儿过江去找我堂妹。”
“金兵确实尚未打到瓜洲,扬州城目前还在我军手上,可只怕维持不了多久。”岳雲讲出了他所知的当前局势,并予以分析,又顺着话题问道:“大叔的堂妹住在江南何处?”
“镇江。”梁大成照实答道:“我堂妹梁红玉嫁给了驻守镇江的韩世忠将军。”
“那太巧了!”岳雲颇为惊喜,欣然应道:“家父认识韩大伯,带我去过镇江的韩家。我可以带你们去。你们也不用买船了。我有一条船,够大,足以载我们三人过江。”
“如果有你带路,那就真是太好了!”梁大成冲口兴奋回道,却又忽觉有点不妥,而迟疑问道:“只不过,你既然有任务,要在江北搜集金兵的情报,怎好带我们到江南去呢?”
“这一点,大叔不必挂虑!”岳雲胸有成竹答道:“本来我就必须隔一两个月去江南一次,向家父禀告江北概况。我可以先带你们去韩家,再去见家父。”
“那你见了令尊以后呢?”柔嘉忍不住插嘴问道:“还回不回江北?”
“当然要回江北!”岳雲斩钉截铁答道:“明年正月,金兵一定会攻打扬州。去年他们就占据过扬州一阵子,熟知扬州附近的地理形势。这一次,即使扬州还是守不住,起码我也要帮助扬州守军顺利撤退、保存实力,以期卷土重来!”
“哇!你年纪还这么小,就做那么大的事啊!”梁大成听得肃然起敬,赞叹道:“大叔真佩服你!”
“可是你这样在战争期间,江南江北来来回回跑,好危险啊!”柔嘉蹙眉表示忧虑。
“没问题的!”岳雲充满自信回道:“我懂得如何避人耳目。例如,一般人从江北南渡,都走瓜洲渡口,而我,却挑了这一片荒野作为出发的地点。今天下午,我搭好了帐棚,打算在此地睡一夜,明天一大早划船渡江,就是因为,大年初一更不会有人到这里来,那我铁定不会被人发现。”
“你真聪明!”梁大成由衷夸赞道。
“大叔过奖了!”岳雲谦逊道,又愉快笑道:“不过,幸亏我想出了这个主意,才有缘遇到了你们,不至于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年。”
“这么说,你本来准备要独自过年呀?”柔嘉再度为岳雲顿觉一阵心疼,而嘟哝着问道。
“没错!”岳雲点头答道:“其实,今天早晨我跑了一趟扬州城,去送情报。可是扬州的几位长官要留我在城里过年,我却婉拒了,以免人多嘴杂,万一有人泄漏了我的身份。我倒是接受了他们给我的礼物,带了好多佳肴还有煮熟的米饭出城。扬州、泰州都是鱼米之乡,食品特别丰富。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都是在泰州、扬州这两个地方吃到的。待会我分给你们吃!”
“那真是太感谢了!”梁大成恳切致谢:“能跟少年英雄一起吃年夜饭,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
“是啊!多谢岳大哥!”柔嘉跟着道谢。
“不客气!”岳雲爽快回了一句,就去拿食物了。
然后,在暮色已化为夜色的星空下,三人围着一堆柴火,席地而坐,共同享用好几种风味极佳的扬州冷盘。这是柔嘉初次见到细如发丝的干丝。尽管柔嘉幼年曾在汴京宫廷内尝遍了无数珍馐,汴京御厨所切的干丝却也竟然没有这般细极欲无!扬州本地厨子们特有的刀工,由此可见一斑。
同样刀工精细的是十香菜,亦即以香菇、木耳、金针菜、雪菜、胡萝卜、冬笋、黄豆芽、百页、豆腐干等蔬菜切成细丝,加上毛豆一同炒香,再放凉了,淋上麻油食用。其色香味皆更胜于荤菜!
柔嘉不记得汴京御厨是否也会做十香菜了,也顾不得曾经学过的宫廷礼仪,就连续伸筷子去夹面前那盘十香菜。梁大成与岳雲两人眼看柔嘉如此喜欢吃十香菜,都面露微笑。
岳雲本身也愛吃十香菜,但更偏好肴肉。切成小方块的扬州肴肉让他一口就能吃下一整块。
至于年夜饭必备的鱼,岳雲从扬州城带出来的不但有一包熏青鱼,还有一罐萝卜丝鲫鱼汤的汤冻。把汤冻倒入锅子中,放在柴火上烧溶了,就是极其鲜美的鲫鱼汤了。恰好又可用热腾腾的鲫鱼汤来泡冷饭。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柔嘉生平最难忘的一顿年夜饭!后来,她总会经常回顾,此生初遇岳雲的大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