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薛聆潇回到纯清宫,叫母亲妹妹收拾行李,离开皇宫。
慕容清愁问”聆潇,急匆匆的要去哪?”
薛聆潇说”去哪儿都比呆在皇宫要好!”
”而今太后最喜娘为她弹奏琴曲,娘如何能一走了之?”
”娘,你真的贪慕宫中这种虚荣?”
”不!”慕容清愁一摇头,”娘只是觉得似太后那般能解琴意的知音难觅!”
薛聆潇转头对宠妾女,”妹妹,你呢?”
宠妾女一支吾,”哥,我……”
薛聆潇一点她的额头,”别你你我我的,你是舍不得赵昚那个花心皇帝。”
慕容清愁问”聆潇,非走不可吗?”
”非走不可!”薛聆潇一点头,”我怕自己忍不住而会不顾一切的杀掉昏君!”
慕容清愁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携女儿与儿子一起走。
”不许走!”
吴太后到来。
慕容清愁三人见过礼。
吴太后说”清愁,你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要走,你就带我一起走。”
慕容清愁不免生难,”太后……”
吴太后拉住她的手,走到薛聆潇跟前,”薛大侠,你想去哪都是自由的,但请你把你娘亲留下来,因为我已不能没有她。”
薛聆潇说”太后宅心仁厚,希您善待我娘。”
吴太后说”你只管放心!”
慕容清愁流泪黯然,”聆潇,你不要走,行不行?”
”不行!”薛聆潇辞别母亲几个。
周凝紫往这边来,见薛聆潇急匆匆的,忙拉他一把,”哥!”
薛聆潇止步,”凝紫,娘这一生颠沛流离,或许真该有个清静之处悠闲养体。哥不在的时候,希望你能多多照顾她们母女。”
”哥,你去哪?”
薛聆潇不语,只一拱手,疾去。
川人被遣回烟雨楼后,似乎在孝宗的声色之中解脱出来,但她为孝宗的一错再错而痛心,一直闷闷不乐,总对迷濛水雾出神。
这日,她正伫立风中倚栏凭叹,忽见薛聆潇匆匆而来,心头一亮,但又想避,却来不及了。
薛聆潇说”川人,你不是一直希望离开这苦海深宫么?今天,我带你走!”
川人一忧一喜,”薛大哥,我是一直怀有这个愿望的,可是而今我不配。”
薛聆潇说”没有人会瞧不起你!”
”那……”川人脸一红,”你不嫌弃我?”
”最重要的是你自个将自个看高,明白吗?”
”你肯娶我吗?”
”川人,男女相处,贵在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其实,男女之间,娶或嫁并不是唯一最重要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川人黯然,”你走吧!”
”不跟我走?”
”嗯!”川人点了点头,抬起带泪的眸子,”今生今世,我必定将你铭刻在心!”
”川人,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薛大哥,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川人,我真不明白,宫中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皇宫似海,无可留恋,但这是我命中所注,走不出去。薛大哥,如果见着楚姑娘,请代我问候一声。”
”川人!”
”与楚姑娘相比,我望尘莫及,好生羡慕她。”
”川人,我薛聆潇视你为终生红颜知己。”薛聆潇用力将她手臂一握,”珍重!”
川人目送他离去,深情喃喃一唤”薛大哥……”
香风美景,频添相思断肠人的一份凄楚。
自周凝紫兄弟因劝谏而引起柳龄宫之乱以来,孝宗很是心神不宁,又调集一批侍卫守护。宫里宫外,戒备森严。
孝宗在毫无骚扰之下,尽情偎红拥翠,寻欢作乐。但是,日子一久,不免嫌腻,心烦之极。
因保皮肤润泽,孝宗素喜沸水温却之后再洗。而今宫人递上水来,却是大怒,掌宫人耳光,骂”贱婢,你们想冷死朕不成?”
侍妆时,孝宗又是一把掀翻梳妆台,指一班宫人喝斥”朕不用香清膏,只搽雪花液,你们不知道么?”
用餐时,孝宗也会将碗筷摔的一片碎响。
许多日子以来,孝宗总是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
别说宫婢们胆战心惊,便是花骨朵也不敢作声。幸好这位帝君发泄一阵之后,不再有话,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花骨朵为讨孝宗欢心,永承帝爱,万般无奈间,只得将川人重请柳龄宫。
然而,偏这川人已非昔日,不会劝谏,不会解闷,成天只是侍奉,唯唯喏喏极是一位贱牌。
孝宗对川人虽仍视作亲信,但有时不免也会呵斥几句。
由此一来,二人之间纯属皇上与宫人的那层关系,很难似以前那般情重谊长的相处。于是乎,一道深深的鸿沟,一团黑暗的阴影无可排遣的将他们阻隔开来。
孝宗心烦,喝命”传沈奴!”
原这孝宗皇帝棋瘾极浓,自他登基以来,举国上下棋风纵横一时。
有宫婢沈奴,相貌平平,棋艺却精,因此被孝宗看重,赐号”棋仙”。
以往烟雨楼,每每闲暇,孝宗便召沈奴对弈,不论输赢,只管切磋。
但是,孝宗自入柳龄宫后,一直将沈奴忘怀,此时将她召见,不能不说是件令人感意外之事。
几盘下来,沈奴直杀得孝宗无招架之力,将他败下阵来。她冲他一笑”皇上输了,应知足矣!”
偏如今孝宗已无往昔气度,听她一讥笑,怒发冲冠,拍案斥叫”大胆贱婢,竟敢戏弄朕么?”
沈奴憨态不改,”皇上,习武者武德为上,学文者文心为高,研棋者棋风为重。而今你却因败阵,迁怒于对手,棋风何在?”
孝宗败阵,本是不悦。此时被他一鄙视,更是怒不可遏,喝命侍卫将她推出斩首。
侍卫托盘取沈奴首级,请孝宗验证。
沈奴虽死,但尤是一脸讥诮与鄙夷,一双眼睛水雾濛濛,兀自滴溜溜转动。
孝宗胆战心惊,喝命侍卫尽速端出。
一连数日,孝宗总梦沈奴鬼魂索命,很为后悔自己一时意气草菅人命。
他召川人,把气撒向她”为什么连你也不阻止朕滥杀无辜?”
川人微一冷笑,”天下臣民百姓都为皇上所生,皇上要哪个死,哪个敢偷生?既是皇上要处决的,都死有余辜,何来无辜?”
孝宗大惊”川人,你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
川人冷笑问”这有什么不对么?”
孝宗叹一声”川人,你变了啊!”
川人说”奴婢没变,变的是皇上!”
孝宗一愣,”朕变了吗?”
川人一点头,”皇上变了,变得荒淫,残暴,冷酷,并且不可理喻了!”
此言此语极其震撼到了孝宗,他身心一痛,一趔趄。他撑着脑袋,苦苦思索起来。之后,他将跪在地上的川人扶起来,”川人,如果朕放你出去,你会不会不似现在忧郁寡欢的活着,而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呢?”
川人一愕”皇上会放我出去?”
孝宗一点头,”川人,你性本如空气,你是属于大自然的,你应有你自己的天地。所以,朕左右拈量,终于想通,你走吧!”
川人深深一礼,”川人谢过皇上大恩!”
”川人!”孝宗禁不住哽咽,”你就真的没有一丝舍不得朕么?”
川人又是一礼,”皇上,你多加保重,川人去了。”
她与孝宗虽无儿女情长,但已结下不解之缘。孝宗与她虽是上下关系,但一起生活多年。所以,对于她的离去,孝宗格外不舍,心情烦躁,无论甚么花骨朵,无论甚么春宴妙舞,都无心观赏。
孝宗独自在那九曲芳桥上漫步,但见桥下池中鸳鸯戏水,触动情怀,倍觉孤单,仰头长叹”世人都怨朕饮酒作乐忘国事,又有谁知朕苦中作乐?楚楚啊楚楚,朕为你刻骨相思难排遣!你到底在哪儿呀?”
他正顾景自怜,忽有清香扑鼻,赶紧望去,只见宫黛楚环抱宝剑,俏立眼前。顿时,他心境通畅,忧愁即逝。
他惊喜交集”楚楚,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但又要走了。”宫黛楚一点头,”并且希望皇上与我一道走!”
孝宗大惊”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你去不去?”
”能与你一走,纵死也去!”
”那走吧!”
离开京城后,一路上见河流断流,田原荒废,龟裂四开,杂草不长。十步遭抢劫,五步遇乞讨。
孝宗见状,惶惑不解,忍不住问宫黛楚”怎么会这样?”
宫黛楚答非所问”你将所带金银尽数给他们就是!”
”那我们……”
”你不必吝惜,给他们吧!”
”好!”
一行乞丐千恩万谢而去。
宫黛楚叹一声”只怕他们有钱,也无地方买去。”
孝宗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黛楚不答,径自问前走。
孝宗只得跟随。
走了一段路,忽见许多人围在一起,吵吵闹闹。
宫黛楚指指那边,”去看看!”
孝宗随她挤进人群,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被七、八个人按倒在乱石堆中,而那七、八个人正在疯似的抢他手中的一只老鼠。中年汉子死死的攥住老鼠不松,而老鼠却是只死的。
孝宗问”如何回事?”
一老妇答”抢老鼠吃!”
孝宗一吓”老鼠也能吃?”
老妇砸巴着干瘪瘪的嘴”时逢奇旱,田中颗粒无收,有老鼠吃便不错了。偏他一人找到一只老鼠,又不肯分给别人,所以就抢起来了。”
孝宗瞠目结舌,慌忙离开人群,走到较远的地方去,仰头呆痴沉思。
宫黛楚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走到他跟前,说”此番南渡,我还看见人吃人的现象,那又岂止抢吃老鼠可怕?”
孝宗心惊肉跳”真有这么回事?”
”有!”宫黛楚回答,顺坡而下。
孝宗追上去,急问”楚楚,你到底要带朕去哪儿啊?”
宫黛楚淡淡说”我并没有带你去个什么确切之地,就这般走走看看。”
”楚楚,朕怕……”孝宗嗫嚅,”朕想回宫……”
宫黛楚稍稍瞥他一眼,”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么?”
孝宗辩解”可是,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并不适宜我们。楚楚,朕要给你一片洁净富饶的天地。回宫去吧!”
宫黛楚双眸迸射寒光,”可是我不想回宫,同时也希望你能走广一点,看看你的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孝宗问”楚楚,你要朕同行目的到底何在?”
宫黛楚只望他一望,并不作答。
其时,烈日当空,爆晒欲裂。孝宗喉口干涸,要求找个地方避避日头。
”娇气!”宫黛楚撇撇唇,但还是遂他意思,指路边的一个小屋,”去那边吧!”
小屋主人是个身体单削的少妇,她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小男婴,坐在门坎上,在抽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如枯井,因是乏水,流不出泪来。
忽地,她见有位少女扶着一个似患大病的男人走来,忙站起身来。
宫黛楚说”大嫂,他是经不得晒的,想借你这里避一避太阳,可以吗?”
孝宗有气无力”大嫂,打扰了!”
少妇倒是客气,忙将他们请进屋。
屋顶通亮,屋子狭窄,日光集中起来,比外边还热。
孝宗忙又出来,问”这种地方,你们怎么过的?”
少妇叹口气”以前,我们这里树长一尺,田地加了一分,房屋加了一瓦,一律都要加税。结果,农民吓的不敢种树、开荒,甚至是房子坏了连泥都不敢涂。而今天生奇灾,官府更是变本加利,所以咱家只好这个样子。唉,大人咬牙支撑着,勉强可以过过,可小孩子怎能行?孩子他爹就偷偷割些干草盖了盖房,被官府知道了,就前来逼勒银两,可怜咱家哪里有啊?可怜孩子他爹被他们活活拖死,抛下咱苦命的娘儿俩……,呜呜呜……”少妇痛哭起来。
宫黛楚愤声说”怎么立有这种法规?”
孝宗急说”没有啊!”
宫黛楚说”大嫂,他说没有!你们为什么不上告?”
”上告?”少妇苦笑兮兮,”上哪告去?”
宫黛楚说”上京找当今皇上告去!”
少妇说”当今皇上醉生梦死,穷昚极欲,只会饮酒作乐,哪里会管百姓疾苦?朝中大臣尚且见他不着,我们穷苦百姓就更别说了。”她说得咬牙切齿,恨恨不已。
孝宗料不到一个山村野妇竟敢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顿时神情骤变,面色如土,冷汗如雨,指她颤音问”你听哪个说的?”
少妇答”天下百姓,无不这般说!”
孝宗说”在百姓心目中,当今皇上真的是个无所作为的人么?”
少妇啐了一口,”如今百姓大灾大祸,当今皇上却不顾百姓死活,简直连狗都不如,哪能有个甚么作为?”她万万不曾想到,眼前的这个人便是她所恨的人,便将满腔愤恨一古脑发泄出来。
孝宗想不到自己在百姓心目中的声名及形象竟是这般糟透,顿时,喘不过气来,力不能支,全身瑟瑟发抖起来。
宫黛楚将他扶住,”你怎么了?”
孝宗有气无力”水……”
少妇手忙脚乱的端了一个破碗来。
孝宗见一星点水也是浑黄生臭,不由皱眉,”这如何能喝?”
少妇哭丧着脸,”这星点水都是四邻五舍见我们娘儿俩可怜,从牙缝里省出来给我们的。公子许是好人家出来的,但救命要紧,你就将就些吧!”
宫黛楚接过碗来,凑到孝宗嘴前,”相信大嫂这点水,可以救好你,喝吧!”
这话语蕴含着一股巨大力量,使得孝宗精力充沛,说”这水是他们母子的命根子,我不能喝,还是留给他们。但是,这水却流到了我心底最深处!”
宫黛楚满含欣慰的望少妇笑了笑,意味深长的说”大嫂一水,功力奇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