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隐藏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后、极为偏僻的小村庄。说是村庄,其实只有两户人家,一家姓常一家姓冯。据说是清末大乱时逃难上山的,户主原本是两个姑表兄弟。
因为荒山很多,只要勤劳些,不愁温饱。在中国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这两户人家却如同进了世外桃源,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冬天无事时,男人们也会约着打猎。一来为了村子安全,二来也可以打打牙祭。走的远了,发现隔了几座山,也有零星的人家。慢慢的开始嫁娶,村与村之间也有了羊肠小路。
新中国成立之后,村庄进驻了工作组,带来了伟人像和伟大指示,这才与外界开始不断地联系。并且因为村口的一个大碾子而正式定名为碾子村,还因为国家制度的关系选了村委会,村主任是冯家长子。
常家长子——常振,因为勤学好问,跟着工作组走出大山,到县里去工作了。而且,因了年轻、爱学习,人又仪表堂堂,不断得到提拔,很快升为粮食局局长。在培养年轻干部进大学进修的浪潮中,又被保送到大学学习。
唯一的坏处是,开了眼界的常振对家里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老婆自然看不上眼了,回家跟父母说,要和老婆离婚。
常老爷子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喜欢唱山歌、吹唢呐、玩耍,并不管家里的事。常老太太是另外一个村子里师婆子(当地方言,类似仙姑和赤脚医生的结合体)的女儿,为人讲究因果报应。经常给村里人按摩、刮痧、针灸,治些小毛病。虽然裹着小脚,不良于行,但颇受村里人的尊重。
关于离婚这件事,在老太太的强烈反对下,不了了之,常振此后也极少回家。常振媳妇池氏倒是安之若素,只带着两个儿子跟着婆婆过日子。
□□期间,常振的身体出了问题,长了很多脓疮,只好辞了县城的工作重新回到碾子村。夫妻两个顺理成章和好了。
当时,人都普遍穷,也没什么文化。常振属于头脑灵活的那批人,回村后当了会计,也经常倒腾些山货之类的出山去卖,小日子还算过得去。
就是这种情况下,家里新生了双胞胎男孩。池氏的奶水不够,常振又给小一点的男孩子在外村觅了一个奶妈,把小儿子送到对方家里喂养,代为照料。一年多以后,家里的老三已经会跑了,在别人家的老四爬着都没力气。常振和池氏照样送东西给人家,也不怎么过问。常老太太听说了,让常老爷子去把孩子抱回来。
见到孩子回来了,常振和池氏都很烦恼,觉得带不过来。常老太太就把老四放到自己屋里养着。常振的长子常兴邦一直跟着爷爷,就算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三叔、四叔也不能撼动他在爷爷心中的地位。现在。老四也要在老太太这边生活,三叔、四叔的话就更难听了。
常振看三弟、四弟发牢骚,又觉得大儿子可以干活了,就从老屋把老大接了回来。只是每逢常老爷子去镇上赶集,总是带着常兴邦,让他三叔、四叔嫉恨不已。常兴邦是村里吃过好东西最多、见识最广、学习最好的孩子王。
常兴邦上高中的时候,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有了文化的学生们,紧跟着伟大领袖的步伐。有人要保老师,有人要斗老师,也有人直接重走长征路。家里的老人们嘴上骂着这些“小兔崽子”,心里头念着自己的“宝贝疙瘩”,人多的时候不屑一顾的说:“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人少的时候思儿念女偷偷的抹几把泪。
又过了两、三年,出去的小青年们一个个都灰溜溜的回来了,不是说饿的实在受不了,就是说外面实在太乱,不敢再待。不过,回来的人大都还平安,这就足以让那些善良的女人们在菩萨面前多烧几柱香了。
唯有冯家的一个小子残了腿,终日耷拉了脑袋在人们怜悯的目光中生活。他的腿是为了保住妹妹的贞操在和人打斗中残了的。而那个最终还是失了贞的姑娘也因为自觉无颜回来而乘车南下了。
再有一个去而不返的是常兴邦。从寄回来的信中,大家知道常兴邦去延安看了宝塔山,去□□广场接受检阅,后来,就在北京当了兵。父亲气得直跺脚,母亲哭天抹泪也无济于事。
常兴邦回村探亲的时候,穿着一身军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成了附近村子里的“钻石王老五”。而常兴邦又多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第二年,在通过几封信后,常振带着常兴国的未婚妻秦小秀——一个农村民办教师,到部队和常兴邦领了结婚证,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常兴邦的二弟也在同年结了婚。
因为家里的孩子多,过年的时候,趁着常兴邦探亲,常振通过抓阄的方式直接给孩子们都分了家,常兴邦分到了一间半的南屋。但是,他要把绝大部分的工资上交给父母,以便父母再盖新房子,好分给剩下的弟弟们。
分家后的秦小秀在常兴邦走后,独自撑起了一个家,教书挣工分,自做自吃。第二年,秦小秀因为往家挑水,滑了一跤,流产了一个成型的男孩。婆婆不仅没有照顾她做小月子,反倒抱怨她太过娇气。秦小秀的父母大怒之下,把秦小秀接回了娘家。
秦小秀的家庭环境也比较复杂。她的父母都是二婚,而且,都有各自的孩子。
她的母亲就算是吃树皮和麸子长大,依然长到了一米七五的个子,而且,一张古代仕女的脸让她顺利的嫁到了地主家里。可惜,嫁的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地主过世后,兄弟分家。然后,没几年这个傻相公就把自己家分的田地输给了其他兄弟,自己也一命呜呼了。
当时,秦小秀的大姐已经出嫁,二姐也十来岁了,唯一的哥哥差不多六七岁。秦小秀的母亲就靠带着女儿纺纱织布过生活,虽然日子清苦,也能活下去,还打算省着攒点儿钱,送小儿子去念书。
不幸的是,土改,划成分,地主家其他的儿子们都被定性成地主,只有她这一支成了贫农。其他兄弟就到工作人员那里告状,说她藏匿财产。
秦小秀的母亲一看,这要被斗得连纺纱织布都没时间了,还怎么生活?于是,就跟人说不要彩礼,要带着孩子改嫁。
秦小秀的父亲是贫农,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前几年,又死了老婆,正是孤单的时候。听说了这个寡妇不要彩礼,又刚好有一个几岁的儿子。考虑到自己的年龄,也未必还能生,倒不如把这个孩子养大,将来也好养老。
媒人两边一说和,倒是很快成了。只是后来出了岔子,这个男孩又被亲伯伯给带了回去。至于原因,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那家哥哥年纪大了,病了一场,遇见他兄弟跟他诉苦,说被他害的断子绝孙了,他没办法,只好又把侄子接回去。有的说是秦家这边的兄弟看上了秦小秀父亲盖得一团院子,要过继自己的儿子给他,他因为嫌侄子年龄大,不想要,所以,被坏了事。
谁也没料到秦小秀的母亲偌大年纪居然又有了身孕。等到秦小秀生下来,一看还是个闺女,她父亲也就认了命,过继了自己的侄子。所以,秦小秀虽然有哥哥,有两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大侄子,但是,没有人给她撑腰。真要遇事,还得靠着快七十的父母。
这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几年,生了大女儿常青藤,父母帮着带孩子,秦小秀依然教书。过了一年多,秦小秀再次怀孕,偏巧二侄媳妇也怀孕了,都在一个院子里,难免有些龌龊。常兴邦又提了干,能在部队分到房子,就来信打算接媳妇、孩子去部队。
常振考虑到儿媳妇要是没了工作,又不种地,白花儿子的钱,儿子能给家里的就更少了,下面还要再盖四套房子,难免经济太过紧张,就写信劝儿子在部队安心工作,答应把儿媳妇接回来照顾。
秦小秀则是考虑到父母年纪大了,又没有贴心人在跟前,走的远了不放心,也舍不得教书这份工作,也写信说,可以去婆家住着。
常兴邦一看两边一拍即合,也就同意了。秦小秀就把女儿放到娘家,自己到婆家待产。只是,她高估了公婆所谓的照顾。当儿子常青果出生的时候,正是腊月最冷的时候,公婆给她端饭,但是,不肯在她的厨房做饭。
北方的农村,冬天全靠过火炕取暖,如果不做饭,炕就没有火来暖,整个屋子冷的窗户上都结冰碴子。为了保暖,秦小秀特意在窗户上多糊了两层报纸,但寒气依然有隙可钻。秦小秀哀求婆婆哪怕不做饭,在自己这边烧水也好,柴火是已经准备好的。婆婆真的只烧一锅水,而且是在早晨,也许是怕秦小秀的柴火不够烧吧。
秦小秀夜里冻得睡不着,裹了被子出来烧火,边烧火,边抱着孩子哭。后来落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身子也亏了底子。想托人给母亲捎信,又觉得母亲那么大年纪了,父亲身体又不好,还有儿子、孙子一大堆,自己不能照顾不说,反倒拖后腿,制造矛盾。
最后,实在没办法,托人打电报给常兴邦。等常兴邦回来的时候,常振还纳闷:“今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常兴邦没好气:“你们咋照顾我媳妇的?我儿子都要被冻死了!”“你娘每天都用这个灶烧水呀。”“烧几锅?咋不在这儿做饭呢?”常振有些讪讪的:“你娘这个老婆子呀,仔细惯了,舍不得费柴火。”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秦小秀的父亲身体突然变得更差了。母亲因为夜里不断的起来照顾父亲,现实着凉,后来成了气喘,呼呼噜噜的经常喘不上气来。老两口都需要被人照顾,只好把常青藤送到了常家。
带着两个孩子,教书的工分还不够请人看孩子的,秦小秀哭着辞了自己的工作。第二年,听到和她一起教书的民办教师都转正了的消息,秦小秀哭了一宿。
常青藤见奶奶的第一句话就是:“奶奶为什么白瞪我?”开了这个例,常青藤经常问:“姑姑去看电影,为什么不带我?琴子都跟她姑姑去了。”“我爹买的纱巾为什么给姑姑不给我?我要那个红色的。灰色的太难看了。”“我爹给我奶奶买的点心,为什么奶奶不给我吃,给我六叔吃?”“为什么爷爷不给果子吃馒头,他还吃我们家的肉呢。”“为什么我们家房子漏雨?我爹不是能挣大钱的军官么?”
常青藤有很多的疑惑,但她知道自己家和二叔家不一样。
过年前,生产队分东西,别人家都分得多,自己家就分的少,说是娘挣得工分少。
后来,分了地,自己家只有娘一个人下地干活,而且,回家经常很晚很晚。二婶虽然也下地干活,但是,该做饭的时候,她就回来做饭了。
堂哥和堂姐虽然住在另一个院子里,但常青藤知道他们从来不挨饿,自己和弟弟就经常挨饿,尤其是农忙的时候。
有时候,爷爷奶奶叔叔姑姑都在吃饭,弟弟饿得在院子里哭,同住一个院子的爷爷就会对奶奶喊:“给他掰块儿窝头,吵死了。”弟弟有窝头啃,就住了哭声。
常青藤饿的肚子疼,但她从来不哭,她觉得爷爷说话的口气就像地主老财打发叫花子。所以,从记事起,常青藤就讨厌爷爷奶奶那一家子人,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有很多好吃的,吃不完宁可扔了,也不给这些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