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常青果上高中的事情有了结果——缴一笔赞助费后,可以入学。这算一件喜事,但也是一件让人发愁的事。
秦小秀从柜子里掏出放钱的手绢,点了点:“藤子得带2000块钱。800块钱的学费,1000块钱的生活费,总得有200块钱买些杂物。我打听过了,大学要考英语四级,单放机总是要买的,对了,还有书费、住宿费。走之前,总是要买双球鞋吧,听说开学要军训呢。”
常兴邦道:“你从她上高一就开始攒钱了,还没有攒够?”秦小秀有些恼:“本来是攒够了,还多呢。去年,你修家里的房子,花了400块。本来咱的房子,顶了天也到不了300块,你又给老五的房顶也修了。”“那不是说,工人踩了人家的房子?”秦小秀冷笑:“这你也信,工人多大人了,在他家房顶上跳高么?”
“过年,你爹生病,到县里看的,兄弟们分摊了医药费。车钱、吃喝,都是咱的,少说也多花了200块钱。再有,你妹夫被派出所抓起来的事,也花了100多块钱呢。你说你妹妹,抓奸就抓奸,想过就别闹,闹了就别管。她倒好,闹到女方去告□□,倒把男的抓起来了。她又来找你去疏通。没想过咱会花钱?”常兴邦有些恼羞成怒:“你真是,真是,算到骨头缝子里去了。”
秦小秀更恼火:“我也不想算计呀,你倒是挣钱回来,谁不想充大方?”常兴邦气的涨红了脸:“我没本事,挣不来钱。你去找有本事能挣钱的。”说完,常兴邦摔门出去了。
常青藤在屋子里,听着爹娘争执,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她自己想上的是京城的政法大学,不过是秦小秀嫌弃京城的开销太大,只在省内找学校罢了,她只好顺水推舟报了电力大学。每次想到郭家凯都去了京城念书,心里就蛮不是滋味的。
从小到大,常青藤的日子总是过得奇奇怪怪的:小时候,有一个当军官的爹,村里的孩子哪个不羡慕?但是,她比村里其他的小孩子都更吃苦受累。长大了,在县城,算是过了几年好日子,家里又买了两套房子,比大多数同学家过得似乎更好,但是,她穿的基本上都是娘做的衣裳,比那些农村来的孩子看起来还要土气。
上大学,又是因为钱,不能去心仪的学校,现在,还是因为钱,爹娘吵架了。常青藤叹了口气,听到秦小秀压抑的哭泣声,只得起身,去安慰她。
推开主卧的门,看到秦小秀趴在床上。从背后看过去,秦小秀的黑发中翘起的白发特别的刺眼,常青藤有些心疼:“娘,你别哭了。”秦小秀坐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擦了擦脸,又擤了鼻涕,捋了捋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常青藤看了看包钱的手绢:“给我一千五就行了。”秦小秀秀气的脸上,眉间的两道竖纹给她增加了愁苦:“你一个人,自己去那么远。”“没关系,我可以勤工俭学的。”秦小秀叹了口气:“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上说,要粮票,我把家里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几两。”
“没关系,文静家里有,说是没用了,给了我十斤呢。剩下的,到学校再说吧。上学带的背包,燕旭把她的军用牛仔包送我了,特能盛东西,这个就不用买了。燕旭妈妈还给了我200块钱,说是祝贺我考上大学。我考了县里的第一名,郭老师说,海外同乡会有一个奖学金,帮我申请了,能得400块钱。只是现在拿不到。”
秦小秀愣了愣:“家里是真没钱,刚还完外债。我本来是给你留了钱的。可是,家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开支,又多了果子的800块钱赞助费。”
“没关系,娘,我长大了。你以后少操点心。”说着,常青藤轻轻地抚上秦小秀的眉心,“你这里的皱纹特别的明显,也有白头发了。别总是和我爹置气,他有什么法子?他连烟都戒了,你给的那点儿零花钱,我看他都攒着,给你买了一身衣裳呢。”
秦小秀有些害羞,低了头,嘟囔道:“还不是他没本事。”“你以后别这样说他。要爱护我爹的自尊心。”“看,还不如我闺女知道心疼我。”常兴邦推门进来。常青藤起身回自己屋去了。
过了几天,欧阳钰来找常青藤:“有一件挣钱的事,就是要冒点风险,你干不干?”常青藤很纳闷:“今年可卖不了档案。”这话成功的取悦了欧阳钰:“你想哪儿去了?是去替别人考试,就是各系统招人什么的。人家把准考证都能换成咱的照片,车接车送,管中午饭。一次300块钱。”“不在县里考吗?”“在花城。”“那得跟我娘说一声。”“明天我来找你,你给我个准信。”
从走欧阳钰,常青藤心里闷闷的,心不在焉的开始做午饭。吃过午饭,常兴邦去单位了,常青果回屋休息。
常青藤跟着秦小秀进了主卧:“娘,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秦小秀躺到了床上,慢慢的伸展着她的腰:“啥事?”常青藤往床里坐了坐,给秦小秀揉腰,秦小秀舒服的□□一声:“还是闺女好呀。生儿子得荣誉,生闺女得实惠。我命好,什么都全了。”
常青藤笑了:“也没见果子给你啥荣誉。”“你懂啥。有了果子,算是给常家传宗接代了,这就是荣誉。”常青藤懒得掰扯,说:“我同学跟我说,让我去替别人考试,一次300块钱。”
秦小秀喜道:“这是好事呀,去。”顿了一下,“别跟你爹说,他是个老顽固。”常青藤见娘同意了,就说:“那好,我下午去跟人家说一声,你睡吧。”回答她的,是秦小秀的鼾声。
常青藤最崇拜的人是□□,希望能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好好学习,为国为民。可是,现实让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遥远。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只好选择随波逐流。今日之后,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说崇拜谁。
看到庄严的考场,常青藤的心“砰砰”的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腿软的都不敢迈进去。欧阳钰拉了她一把,两个人进了考场。拿到卷子的一瞬间,常青藤就找到了刷题的状态,开始闷头答卷。
出考场的时候,常青藤已经很平静了,和欧阳钰说说笑笑的向停车位走去。“以后,有这种机会,记得叫我。”“哪有那么多,偶然而已。”
虽然是偶然,但还是又去了一次。有了这600块钱,常青藤上大学的费用算是有了着落。秦小秀不仅给她买了一双球鞋,还给她买了一件西装。这是常青藤从小到大穿的最贵的一件衣服,足足花了50块钱。
常振病了一场,恢复的还算不错,但地里的活儿已经干不动了,他召集几个儿子开了个家庭会议,老六在部队,老六媳妇代替老六参加了这次会议。
常振说:“我今年已经60岁了,要是在外面工作,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我本来是不打算休息的,结果,这一病,行动上受了影响,地里的活儿干不动了。叫你们来,是说说我养老的事。我和你们娘的地,除了菜园子,给你们均分了。枣树的活儿,你们娘还能干,我们留着,也能有个活钱儿。老大和老六在外面工作,每人每年给我们400块钱,我和你们娘每年买些衣裳、看个小病、柴米油盐这些针头线脑的,都从里面出,真要有大病的话,你们弟兄再均摊。”
说完,常振看看常兴邦和老六媳妇:“你们俩有意见没?”两个人都说:“没意见。”
常振接着说:“家里的这几个兄弟,条件差一些,但养老,主要是讲究个孝心。我们老两口总得吃粮食,也不用你们卖了粮食给钱,我们再去买粮食,你们每家每年给我们200斤白面,50斤玉米面。这些东西,没有老大和老六给的钱多,但是,他们在村里住着,有个支手垫脚的活儿,还是方便。从今往后,家里的几个兄弟,每天轮着来给我挑水。”
看了看几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常振问:“你们有啥意见不?”常兴邦说:“这有啥意见,你管了我们小,我们管你老。”老五突然问了一句:“这东西吃不完,花不完咋办?”
常振恼了:“你爹手里不兴有点儿东西?”老五不再吭声。这事儿就算过了。常振又说:“老大,老六还在部队上,等他过年回来再给钱。你的钱尽快给我吧,我平时吃药也要花钱呢。”常兴邦说:“好的,爹,今天我没带,明天我给你送来。”常振这才满意:“行吧,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常兴邦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说什么。兄弟几个起身出了屋,老三说:“大哥,我家里做了你的饭,跟我回家去吃。这都大中午了,天又这么热,就这么回去,怕你中暑。”常兴邦点头:“好,到你那儿吃饭。”
老四说:“大哥,我觉得这事儿不对。咱爹娘吃不了那么多东西。再说,老六媳妇也经常跟着他们吃饭。还有,咱爹有枣树,一年也大几百块钱呢。再要800块钱,他哪儿花呀?”
常兴邦看了看老四:“咱爹当了一辈子会计,你能算得过他?”老四哑了声。
吃完饭,常兴邦到青苹屋里睡了个午觉,看着太阳不那么毒了,这才骑了自行车回县城。
在院子里停下自行车,洗了手,常兴邦才进屋。见桌子上放了半块西瓜,常兴邦拿刀就切:“还是媳妇儿好。”秦小秀白了他一眼:“这么火急火燎的把你叫回去,有啥急事儿?”常兴邦打哈哈:“先让我吃块儿瓜,这么热的天儿,累坏我了。”
秦小秀边择菜,边说:“你爹又要钱?”常兴邦吃瓜的动作停了一下。秦小秀又说:“先吃瓜吧,你也累了。别吃那么多,今儿晚上红烧肉,小心吃不下饭。”
常兴邦有些狐疑:“媳妇儿,有啥话咱直说,你这么一来,弄得我毛呆呆的,更吃不下去了。”秦小秀斜他一眼:“急着挨呲儿呢?”常兴邦嬉皮笑脸的说:“这才是我的好媳妇儿呢。”
常兴邦啃着瓜,看秦小秀不理他,又问:“今儿怎么这么大方?连红烧肉都有了?”
秦小秀说:“还是咱藤子有出息,得咱藤子的济。她这不是给邻居家的孩子补课。今儿,人家凑了凑,给咱送了好几斤猪肉,说是快开学了,给咱藤子补补。要我说,他们要是真有诚意,一家儿送一斤,多送几天,咱也能天天炒肉吃。这可倒好,一下子给了这么多,咱又没个冰箱,天又热,我只好挑了挑,炼了一茶缸油。油渣明儿包包子。剩下的好肉做了红烧肉,中午我们吃过一顿了,晚上再吃一顿,明儿早上就吃完了。”
常兴邦也挺高兴的:“这都赶上过年了。我猜,人家一下子给这么多,第一,是拿少了,不好意思;第二,是知道你小气,拿少了,怕咱藤子吃不着。”
秦小秀锤了他一下:“就会胡说,不给藤子吃,我自己都偷吃了?”“你要偷吃,一定带着果子。对不对?”秦小秀更恼了,连着在常兴邦的背上锤了好几下。
常兴邦乐滋滋的说:“锤的真舒服,媳妇儿,多来几下。”秦小秀红了脸:“不理你了,我去做饭去。”
吃过晚饭,常兴邦挠了半天头,不得不说:“咱爹身体不好,把地分了。”秦小秀没好气道:“分就分呗,咱离得这么远,两三分地,咱也种不着。分给咱几棵枣树?这个我到时候回去收拾去。”“枣树没分。”“真是个老精精儿。咱的地你给谁了?”
“我忘了,明儿回去,我看看老二种不种咱的地。这地一分,他们就没有粮食了,弟兄们就得凑粮食给他们。”“我买了粮食,给他们送回去。咱是老大,不落那不孝顺的名声。”
常兴邦更不好开口了,咽了咽唾沫:“咱爹倒是没跟咱要粮食。”秦小秀警惕的看着常兴邦:“咱爹早死了。”常兴邦的脸色黑了一下,赔笑道:“我爹,我爹。”秦小秀恼道:“就没见过像你爹那样会难为儿子的。真是儿子太多了呀!”
“咱爹说咱和老六都是在外面工作的,给钱就行了。他们日常开销,也要花钱不是?”秦小秀越发冷静:“到底要多少钱?看你为难的。咱一家四口,带俩孩子上学,一个月不到300块钱,他们不会跟咱要300块钱吧?”
常兴邦更难以启齿:“他们老了,也要吃个药啥的?”“枣树不都留下了?”“年纪大了,总是希望手里攒一点钱。你看,他们养了我们姊妹七个,关键是六个弟兄,再给娶媳妇。”说到这里,常兴邦有些说不下去。
秦小秀嘲笑道:“我们家和老五家,是咱老爷爷在世时盖得房子。剩下的房子,我看,大部分都是你的工资。长兄如父这个词儿,自从嫁给了你,我是深有体会。那么说,你爹是要400块了?一年2400块钱,他们又成了地主了。”
常兴邦低了头:“就咱和老六家出钱,别的兄弟出粮食。”“常兴邦,你是捡的吧?老六家不该出钱吗?他媳妇和两个孩子,成年跟着爹娘吃饭。你是不是觉得我离得远,就不知道了?再说,他家出没出钱,还不是你爹一句话的事?”
恶狠狠地吐出胸中的闷气,秦小秀平静了些:“我不和你生气,生气也没用。我闺女这么出息,儿子也大了,咱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气着你也不划算。到年底,总能把这钱攒出来。”
常兴邦心里,第一次埋怨他爹做事不地道:根本就没问过孙女今年考的怎么样,要上大学的话,缺不缺钱,就是要钱、要钱!但是,没办法,话还得说:“咱爹急着用钱,我说了,明天就把钱送过去。”
秦小秀勃然大怒:“常兴邦,你是猪脑子吗?你闺女好不容易考了个大学,你要让她失学吗?这事儿你看着办,不跟我要钱就行。”说完,秦小秀气哼哼的就要出去洗漱了。
常兴邦用肩膀轻轻碰了碰秦小秀:“我想明儿一早趁凉快回去送钱,先从家里拿钱,明儿晚上我出去借钱。今儿在老三家吃的饭,明儿还是回来吃饭吧。”秦小秀不为所动:“这些年,你借回来过一块钱没有?我外甥要上中专了,我没地儿去借钱。”
常兴邦也有些生气:“我挣了这么多年钱,自己花过几个?我还不能自己拿钱了?”“你敢!这是我闺女上大学的钱。”
这次,常兴邦没理秦小秀,向放钱的衣柜走去。秦小秀去拉常兴邦。常兴邦挥了一下手。秦小秀没有防备,撞到了茶几上,一个杯子落地,摔碎了。秦小秀踉跄着坐到了地上。
常青藤和常青果是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后,才进了主卧的。常兴邦扎煞着手,站在衣柜旁。脸上是尴尬、羞愧、懊恼以及见到儿女的不知所措。秦小秀坐在地上,用手捶着胸口,低声的哭泣。
常青藤和常青果无视了常兴邦,走过去把秦小秀扶到床上坐了。常青果帮秦小秀抚摸着后背顺气。常青藤出去洗了个热毛巾给秦小秀擦脸:“娘,你别哭了。不就是要钱吗?给他。”
秦小秀哭的不能自已:“我没本事呀,我对不住你。”常兴邦突然怒气冲冲的来了一句:“有啥对不住她的。在国外,孩子养到十八岁,都自力更生了,哪个父母还给钱?”
常青藤冷笑道:“对极了,你不用给我钱。在国外,也没有人给兄弟盖了一辈子房子的。”常兴邦扬手就要打人,又忍住了:“让你上学,就学了个这!知道怎么顶撞父母了。”“父慈子孝嘛!”常兴邦没有再说话,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了床边上,把床压得“咯吱咯吱”的响。
秦小秀平静一些,擦了擦眼泪:“你们俩回去吧,也该睡觉了。”常青藤和常青果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常青藤去上大学的时候,秦小秀再是为难,还是只拿了1500块钱给了常青藤:“给了你爷400块,你爷的干儿子到了县城,说是没钱回家,也没钱吃饭,又借给他100块钱。”
常青藤接过钱,没有喜悦,也没有难过,只有屈辱:“从现在开始,我花的每一分钱你都记好账,等我工作了,就还给你们。”秦小秀恼了:“你这孩子,和爹娘还记仇?”常青藤道:“亲兄弟明算账。”秦小秀难过的眼里泛起泪花。常青藤第一次无视了,背着大包,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