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孝十三年,都城盛平。
徐朝开国二三十载,先皇吭哧吭哧打下江山不久后将社稷交给当朝天子,天子勤勤勉勉,广开言路,轻徭薄赋,整纲纪,推新政,呕心沥血,大徐人间太平,国运蒸蒸日上,但繁荣如同昙花一现,自安孝帝身子骨不硬朗以后,王朝跟着病骨支离。
庙堂之上乌烟瘴气,江山仍有多处离乱,前朝余孽兴风作浪,致使朝局动荡不安,膝下皇子们更是野心勃勃,成天搞事。
安孝帝每天面对打他皇位主意的逆子们,很愁,头很大。
大徐皇子们人前兄友弟恭,人后……想把彼此往死里整,当今圣上最不喜这个,因为他本身是皇权之争中的上位者,据民间的小道八卦消息传,当年的皇权之争可谓轰轰烈烈,宫墙之中白骨成堆鲜血横流,上位者除非心狠手辣六亲不认,难以继承大统,随着时间流逝历史却未淡化,此事已然成了当朝明里暗里的禁忌话题。
皇子们每天在朝堂上和在自己老子面前勾心斗角,普通百姓则日复一日的过自己的小日子,是日,风和日丽,盛平西市人声鼎沸,街上摩肩接踵,果子行、金银行、坟典行和椒笋行门前人声鼎沸,聚集了莺莺燕燕的某院某楼传出靡靡之声,不学无术的子弟们扎堆凑在赌坊,好不聒噪。
长街上,赌坊里传来了聚众玩闹的声音,赌坊外面买卖酒食,里面则集了一波人斗牌掷骰,聚人押宝,闲得无聊的汉子们围在赌桌旁,你一句我一句的碎嘴:“听说了吗?西北大将军和慕王要回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问:“慕王在西北边疆待了八年,真的要回来了?”
慕王即三皇子,年少离开盛平,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多年未回,平日只活在话本里,爱好和特长是杀人,大家叫不顺嘴。
“你不说我都快差点忘了还有这号人物了,怎么这时候回来,朝中现在闹得厉害,时机有点尴尬。”
“尴尬什么?慕王比睿王还没有存在感,回来估计是当个吉祥物吧。”
二皇子睿王早年被罚,生母位卑,无依无靠,不得圣宠,已然成了编外皇子,整天吟诗作对,鼓捣小玩意儿,吃皇子的饭,不干皇子的事。
“再怎么说慕王立下了赫赫战功,军功不计其数,为边疆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这次回来之后不知道多少皇子要睡不着了。”
“你是说慕王也想——”
“哎,我可没说啊,八年没回来了,还不知道他长残了没。”
忽然有人问:“不过圣上究竟想不想对边疆的人动手啊?”
“谁知道呢。”人群中发出窸窣声响,“圣心难猜。”
“这有什么难猜的,削之一反,不削一反,但轮不到你操心。”赌桌旁的一个赌徒开了口,裴诗淮今天话少,只在扯到钱的时候开金口,他朝对面的人吹了一声口哨,“哥哥又赢了,来,交银子。”
对面的人无视他不要脸占便宜的口嗨,输了一锭元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像一面湖。
“当今最神秘的人非慕王莫属了吧?”
“是吧,不对,还有一位,南莱山庄的少庄主,今年应该二十四了吧,黑白两道没人见过。”
“庄主太宠他了呗,年过半百得的儿子,而且山庄的钱多的花不完,据说堪比小半个国库,可虚虚实实的,谁又知道到底有多少黄金呢?”
“这庄主也是厉害,前朝的侯爷在本朝潇潇洒洒,绝了。”
“人家有立场,会办事,生意做的广,银子哗哗进账,谁管?”
说南莱山庄是当今最富饶的山庄没人反对,庄主曾是前朝的侯爷,性情随意,不服管教,愤世嫉俗,和天子及整个朝廷对着干,但蒙祖上庇佑,没掉脑袋,准他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别碍大家的眼,于是谢侯爷摇身一变成谢庄主,成了江南最大的土财主。
土没有多土,财倒是有很多。
哪怕朝代更替,前朝的侯爷依旧混的风生水起,得益于他什么人都结交,从不站队,加之慷慨大方,庇佑一方百姓,每逢天灾,出钱出力比朝廷都多,和前朝种种则是水火不相容,在当今圣上夺位后期,还给予过恩惠方便,于是安孝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南莱山庄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人才济济,绝不是徒有其表,江湖上不少豪杰为其奔走办事,山庄为人办难办之事,从中也赚点差价,更加富得流油。
然而,没人知道南莱山庄究竟有多少黄金,也没人知道山庄收罗了多少能人,以及,老庄主年过半百得一子,没人见过。
只是江湖上偶有流言飞起,那小儿子非老庄主子嗣,而是前朝遗孤。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津,怕惹火烧身。
人们只在茶余饭后啧啧慨叹:他有那么多银子该怎么花呢,看见金元宝如同看见一枚铜钱一样不打眼吧?
裴诗淮看着对面的男人掏出的金元宝,眼睛都直了,如同饿狼见了肥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见钱眼开,心神荡漾,熟练的把银子塞进衣兜,笑嘻嘻地扯回上个话题:“哎,猜一下怎么了,自古边疆可不养羊,全是狼。”
裴赌徒在赌桌的另一边,站得松松垮垮,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他穿着一身素淡的长衫,人长得俊秀又清瘦,但看上去总有点不修边幅的意思,真真是浪费了那张好看的惊为天人的皮囊,好好收拾一下简直是祸国殃民的小白脸,但哪怕不打理,也是一上等花瓶,只要不开口,看了都让人赏心悦目。
他把细长的眼睛眯起,瞟了对面的人一眼,那人腰背挺得笔直,正襟危坐的样子和赌坊格格不入,一双漂亮而温和的眼睛气定神闲的打量着自己。
有人起哄:“姓裴的,别盯着钱看了,你是大将军家的幕僚,大将军再怎么牛逼,威胁到了圣上,以后将军府的日子不好过啊。”
裴诗淮并不理会,爱搭不理的选择性耳背,大概这位爷平日在大家心里的印象实在不好,简直是拉低了整个将军府幕僚的水平,不过他平日吊儿郎当,简直像个地痞无赖,别说出谋划策了,纯粹是个吃白饭的,众人都觉得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只是对面的男子微微抬头,和裴诗淮四目相对,迷雾一般的眼睛裹住了他,裴诗淮脸上散漫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他转了转手里的骰子,忽然没了兴致,但仍笑眯眯地说:“赚够了,不玩了。哥还没见过比你菜的人,今天放过你。”
男人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忽然面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往前迈了一步,身上的骨节嘎嘣响,被男人一个刀锋般的眼神拦住了,他没说什么,垂下眼睫淡然看了一眼赌桌,毫不留恋的低头拉了拉衣袖出了赌坊。
裴诗淮劫后余生“切”了一声,看着以那男人为首的一行人井然有序地出了赌坊,赶忙伸手掏出那枚金光闪闪的元宝,仔细打量,瞧了半天,就差亲一口。
金子表面很光滑,但边缘的纹路里躺着细碎的风沙。
裴诗淮疑惑地抬头看了那些人的背影一眼,手一哆嗦,金子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与他同行的狐朋狗友谢源看裴诗淮脸白了一阵,问:“怎么了?”
裴诗淮脸上已然没有了方才的闲散,甚至染上一股严肃的神情,仿佛那些懒洋洋的肌肉瞬间收缩到了一起,严阵以待。他盯着远处快要消失不见的人影,轻轻朝谢源叹了一声。
“我怀疑刚刚在我对面的男人,是徐轶。”
谢源惊得掉了半个下巴:“是我想的那个徐轶吗?”
当朝三皇子——慕王徐轶。
裴诗淮耷拉下脸来,“盛平天气已经转暖,大家穿得单薄,而那几个人还穿着厚重的长衫,应该是从冷寒之地过来的,比如西北。而且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像是常年在军营里接受训练的人。”
谢源摸着自己不存在的胡子慨叹:“我也觉得这群人有问题,可慕王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谢源说着说着豁然开朗,作为话本里最神秘的男人,慕王又不是只会打仗和杀人,搞不好人也是一吃喝玩乐啥都熟的浪子,他说完有些腿软,伸手扶了一下裴诗淮,裴诗淮这个不靠谱的,长了一张破嘴,惹祸第一名,尽在嘴上占人家便宜了。
慕王是谁,是在话本里被安孝帝扔到边疆的不受宠的皇子,在西北待了八年,没人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谁也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他会打战,能杀人,冷血无情。
谢源额上的汗已经下来了,他问裴诗淮:“你还好吗?”
“我心理素质不好,要不先晕一会儿吧。”裴诗淮作势扶着额说。
演完,他拍了拍谢源的肩膀,“放心,没那么点儿背,说不定我们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