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轶面前,裴诗淮向来口无遮拦,他问完后翘首以待地看着徐轶,目光神采奕奕。
徐轶突然卡了壳。
裴诗淮在心里暗自咂摸了一番,继续接起了话头。
“如果我是王爷——”裴诗淮挺直了腰背,严肃了脸色,模仿徐轶绷紧了脸上的线条,铺垫好了前奏,沉下声却只说了四个字:“如实禀报。”
外面有凉风灌进来,他把窗户合上,接着说:“皇上派王爷来当钦差,是想让王爷当他的耳目,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让皇上知道什么。”
“我知道。”徐轶坐了下来,他盯着那本账本,仿佛盯着什么不祥的东西,“可是这本账本交上去以后,我几乎和整个朝廷为敌了。”
裴诗淮站了半天,双腿发酸,也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的眼睛在凳子上徘徊半天,望眼欲穿,却迟迟不敢落座。
以他现在的胆子,还不敢和徐轶称兄道弟。
“坐。”徐轶垂下了眼睫,别开了脸。
裴诗淮心满意足的坐下,这才是礼贤下士,他给徐轶倒了一杯热茶,说:“第一,无知者无罪,王爷为什么要知道账本里写了什么?第二,得罪了所有人相当于谁都没得罪,王爷只是个递东西的,奖惩都是皇上定。第三,如果王爷这次真得罪了什么人,那是因为怀璧有罪。”
徐轶喝了一口热茶,第三点是裴诗淮提醒他,这次免不了露了锋芒,要小心祸端。
徐轶抬眸和裴诗淮对视一眼,视线轻轻擦过,各自心照不宣的游向别处。
徐轶:“不要告诉唐大人我看过账本。”
裴诗淮回过神儿来,这几日唐天被徐轶困在了江州,并不和他们同路返回都城,两队人马到时候直接在盛平碰面。
他上下打量着徐轶,原来眼前这人早留了一手,提前把麻烦精请了出去。
无论他是因为之前夜间私会的事对唐大人萌生出了不信任,还是早预感到了会有如此棘手的一天出现,这一手未雨绸缪布置的漂亮又帅气。
不然此时屋子里不会少了唐大人的一把椅子,如果多了这把椅子,事情就麻烦多了。
徐轶看裴诗淮撑着头想入非非,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敲了敲,“唐大人不仅是父皇派来协助我的,同时也是来监视我的。”
裴诗淮的目光从徐轶漂亮的手上一路向上,流转到他的喉结、唇角,忽然觉得赏心悦目起来,烦忧消了一半。他笑了笑说:“但这一路下来,唐大人已经足够信任王爷。最后一程尽管他不在,但他不会有异议。”
几觉醒来,是盛平澄澈的天。
徐轶回到盛平后,先回府里修整沐浴,静静坐在书房里写好奏折,换了衣服后即刻马不停蹄的进宫汇报,一刻都不敢耽搁。
安孝帝在寝宫里接见了他,多日不见,殿内依旧檀香渺渺,香气扑鼻。
老皇帝倚在龙榻上,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他半睁着眼睛,看到徐轶后精神了一些,轻飘飘问了句:“回来了?”
徐轶微颔首:“回禀父皇,儿臣回来了。”
安孝帝给福山使了个眼色,福山忙让徐轶坐了下来。
看到徐轶,安孝帝提起了不少精气儿神,他从龙榻上下来,往前走了两步,问:“轶儿,江州之行可还顺利?”
安孝帝直入主题,徐轶也不过多寒暄,他将奏折和账本递给福山,让福山呈给安孝帝。
安孝帝年迈,拖福山取来老年琉璃镜,将眼镜架到鼻梁上,眯起眼睛,手指放到奏折上一条条看过。
看完奏折,他微蹙起了眉头,拿起另一本书册,口中自言自语:“江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真是无法无天,把百姓和朝廷全不当一回事。”
徐轶看着安孝帝手中的账本,目光灼灼,安孝帝一边打开账本,一边抬眼扫了他一下:“这是辛承之后来给你默写的账本?”
徐轶平和地回:“是,但这本账本无从考据,辛承之写完后服毒自尽。他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儿臣不能判断账本的真假。”
安孝帝翻开了账本,“这个辛承之啊,确实……”
老皇帝的话卡在了一半,随即哑然无声,账本的第一页里,便有几个让他惊诧到失语的人。
他往后又翻了几页,动作笨拙而急促。
福山在他身边跟随服侍多年,从安孝帝一个不明显的皱眉便能察觉出他哪里不舒服,立马上前扶起了老皇帝的一只胳膊。
安孝帝紧紧攥着账本,纸本在他手中变了形。
他把账本扔在一边,摘下老年琉璃镜,视线里一片混浊。
福山半跪在地上,手臂任他紧紧抓着,一声不吭。
徐轶同样不敢言语,四周寂静无声,安孝帝不声不响的坐了半天,开口道:“轶儿,账本你看过吗?”
徐轶:“儿臣没有看过。辛刺史交待过儿臣,这本账本只能给父皇一个人看。”
“好。”安孝帝松开了福山的胳膊,“牵扯到的人不少,一群蛀虫!”
他急火攻心,咳了两声,福山急了,上前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孝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这两声咳嗽逼徐轶抬起了头,他心口轻微动了动,欲言又止,但最后只寡淡地说了一句:“父皇保重身体。”
“不碍事。”安孝帝给自己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又咳了一声:“这次你做的不错,想要什么奖赏,父皇赐给你。”
徐轶:“儿臣不需要什么奖赏,为父皇分忧是份内之事。”
安孝帝笑了一声,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仿佛寒冬的风从老旧的破窗里钻了出来,“你不好意思说,父皇回头再想想,回去休息吧,这几天应该折腾够了。”
徐轶识相地离开,他刚出了宫门,安孝帝立即开始猛烈的咳嗽。
“快去拿药!”
福山着急的吩咐手下的奴才,安孝帝一手重新抓起了账本,一手搭在腿上。
“福山啊,朝廷里烂透了。”
福山将汤药小心翼翼的端过去,“有皇上在,天塌不了。”
安孝帝朝桌子扬了扬下巴,福山斟酌了两秒,愣着没动,“皇上,这药最好趁热喝。”
安孝帝脸上冷若冰霜,冷意下裂开一个带笑的缝儿:“你也不听我的话,是吧。”
福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哪敢,皇上就是奴才的天啊。”
不知道是汤药的味道过于浓郁,还是屋子里的檀香似乎烧没了,草药味逐渐盖过了别的香气,弥散开来。
“那就去问问你手下的奴才干了什么好事!”安孝帝的火气再次一股脑涌了上来,又开始咳嗽。
福山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头,前额很快又红又肿。
“皇上千万不要因为狗奴才们气坏身子啊,不值当!”
安孝帝端起桌上的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平稳了一会儿心绪,缓缓开口说:“这些年你为朕办事,你手下的奴才们为你办事,其实都是为朕办事。”
福山此刻如履薄冰,顺着安孝帝的意思连连说是。
“但如果你们把事儿办砸了,打的是朕的脸。”安孝帝的语气和缓下来,火气看上去没先前那么大了,最后变成喃喃自语:“朕太纵容你们了……”
福山的脑袋一直磕在地上极少抬起来,他忏悔道:“皇上,你给奴才一份名单,奴才这就照着去处理那些东西!”
安孝帝哼笑了一声,“名单朕不给你,自己的人自己去管,处理好了你给朕一份名单,罚的轻了剩下的锅你来背。”
福山如蒙大赦,跪在地上道谢,头顶又传来一声:“把殷王和洛王召进宫。”
殷王和洛王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几日寝食难安,在府里天天心里打鼓,安孝帝一召见,立马颤颤巍巍的来了。
见两个儿子的时候安孝帝已经平稳好了心绪,坐在帘子后面对他们长话短说。
殷王和洛王得知了福山被训,也知道安孝帝因为一本账本大发雷霆,在宫内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安孝帝的不悦明晃晃挂在脸上,他说:“父皇手里有一本账本,里面记录的东西让人触目惊心,你们回去各自查各自的人,给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殷王素来胆小不敢说话,一味的应承,洛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问:“父皇为何不把账本给我们,儿臣对照着账本处理,绝不姑息手软!”
“问得好。”安孝帝半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如果朕真按照账本上的名单处理你们,明天的早朝不要上了,想刮骨疗伤也得身体底子好。”
洛王垂下脑袋:“臣等失职,让父皇寒心了。”
安孝帝长叹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脸上已有了杀意:“朕没说不让你们吃,可一口吃太多的人,注定要撑死。”
慕王府里,裴诗淮围着堆积的一堆礼物转来转去,两眼放光。
徐轶补了一个长长的觉后去院子里转悠,看到裴诗淮守着两马车东西转圈圈,蹑手蹑脚,贼眉鼠眼。
“你在做什么?”
徐轶问完,裴诗淮吓了一跳,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掉了出去。
徐轶闻到香味扑鼻的桂花糕,疑惑道:“这个味道我好像在江南的时候闻过。”
裴诗淮回头:“江南的哪里?”
徐轶想了想:“南莱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