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区边缘城。
调剂中心。
地星环境适应所。
惨叫声、哀嚎声、呕吐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宛若来到了27世纪的科技地狱中央。
“放开我!我要回去!!——”
“我没有生病!!我还有希望!!我不要去死人城!啊啊啊——救救我……”
趴在地上打滚挣扎的病人,如软泥一般被机器人拽走。
但更多的,堆积如山的一排排轮椅固定架上,一双双万念俱灰的眼,倾听着来自头顶大屏幕散发而下的政治宣传。
犹如鸿音,轮流播放。
“来自世界各地的各位流放市民同胞们,欢迎来到地星环境适应所。在这里你们将享受为期一年的‘克服重力’无差别人性化服务,在一切数据达标后,政府将会依照专业的评估与安排,将您分配到地星各地的七个大区,在七区领域中,您拥有绝对的生命自由权。”
“落叶归根,地球,是人类的共同归属,是每一个生命的最终家园……”
“在这里,提前预祝开启全新旅程的各位,工作顺利,生活愉快,让我们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
温柔而优容的电子音中,又一批流放公民“自愿”走出了调剂中心。
逆流而上。
冷冷清清的人工处理通道。
一双干枯衰老的手指出现在银色柜台之上,放下了两张磨损严重的流民id卡。
“给我一张‘赎罪券’。”
沙哑如锯的声音响起。
抬眸间,伴随淡雅的芳香,售票员小姐不禁朝柜台外多看了两眼。
那一刻,却出乎意料。
银色西装,墨纹领结,打理整齐的鬓角,一位萎缩成孩子般大小的佝偻老者,正用捧着一束鲜花,站在光束之下。
让她想起了一个叫做《最后的绅士》的故事。
“不好意思,先生,由于天气原因,今日的上行通道暂时关闭,而且,近期的预约名额也已经排满了,您可以于下一个星期一,十点之后去政府网站进行线上预约。”
“那如果我有军官证呢?”
说着,老者蹲下身,矮小的身体消失在柜台的视线中。
正当售票员正奇异老者跑到哪里去了,那个银灰的身影再度出现。
老旧的绿色证件出现在柜台上,才发现,鲜花遮挡的西装之后,这位老者右臂的下节竟然全部残断了!
但老者依旧是不愿放下手中的花束,仿佛生怕鲜花沾染一点灰尘,如同抱着一位婴儿般小心翼翼。
看见这一幕,售票员小姐内心有稍稍动容。
虽然平日,她每天都能看见无数身残志坚的流放者,但苦难面前,很难再顾及其他,甚至笑容都是稀世罕见的,但这个老人身上,售票员小姐却看见了前所未有的亲近。
在这个自由的时代,可以说,正装已死,礼俗已死,老者犹如中世纪贵族般的醒目。
假装拿起军官证翻看了一眼,果然是来自b1区的退伍军人,最高头衔是上尉。
把军官证重新递归回去,售票员一脸遗憾的说道:
“抱歉,先生,军官证不能通用,政府规定:人人平等。”
或者说,认钱不认人。
但就在这时:
“这位美丽的女士,不知道我是否在月上城中见到过您。”
“您曾在苏伊区工作?经常佩戴一条蓝色丝巾,丝巾上还有一个扣章。”
隐藏在话语背后,其实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见,视线也一片模糊,但拿捏人类,对他而言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这件事他做了两百年,就算让他闭着眼都能巧舌如簧的应对自如。
露出淳善的微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这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伴随血气而生一般,晶莹,透亮,完全没有厌世之人的浑浊。
“您认识我?”
售票员一声惊呼:
“不过我当时只是在苏伊区为政府做义工,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去那里。”
当然,售票员不会告诉他人,她每个星期都跑到遥远的苏伊区去,只是为了围观一场升旗仪式,以及,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
“我的爱人也在苏伊区工作,当年还没出执勤事故前,我经常接她上下班,那种特殊蓝是斯洛芬政府时期的代表色,所以令我印象深刻。”
夜蛾继续扯谎:
“实际上,我曾经有幸在斯洛芬的幕僚手下工作过,那真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年代,但因为种种因素,走的走,散的散,后来,我也被调任到偏远高危的岗位上,和爱人一分别就是三十年。”
一声叹气。
售票员小姐不禁捂住自己的嘴巴。
斯洛芬,这个世界的普罗米修斯男神,带来火种与希望,却被奸人所害。
所有人都怀念斯洛芬,这位政客一生光明磊落,如雪一般纯白无瑕。
售票员没跟任何人提到过,其实,她青年留学月球的时候,曾被斯洛芬救了一命,那双眼睛,她曾经短暂的对视过一秒钟,森寒背后,里面藏着一种不可轻易可以扼杀的东西,却令人如此安心。
从此,她就成为一位狂热路人党。
但她从未参加过任何的活动、发表任何的主张、甚至群聊,她低调而秘密的收集有关斯洛芬的一切资料,在她的小小世界里,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斯洛芬的遁世者。
这令她倍感充实与骄傲。
斯洛芬政府解散后,她一意孤行来到地星,成为一名政府基层工作人员。
她愿做普罗米修斯头顶盘旋一生的孤鹰,驱赶那些贪婪的秃鹫,永远守护帝国的荣光,直到生命的终结。
就在这时,听见老者又说起:
“这些是过去式了,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其实,我这一次回月球,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再见我爱人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看过真正的鲜花,但独钟大丽花的香水,所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老者如一个老小孩一般,骄傲的捧高胸前的花束,但下一刻,风雅的眉梢又黯淡下去:
“不过可能要等下一次了,我用不来那些先进的预约机器,过去老伴总是调侃我,说我在工作方面雷厉风行,在科技方面却一窍不通,不懂得灵活通便,或许这就是我的性格吧,我总是专注于眼前,一生只做一件事,只效忠一届政府,也只爱一人,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切,我永远不会放弃爱她。”
浪漫至死不渝,听见这个故事,售票员内心不禁感慨。
“那么,谢谢,再见。”
老者说了三个词,便转身离开了。
下一刻:
“请您等一下!这位……同志!”
售票员小姐从座位上站起,再一看那双皓眸,已经化为激动、敬佩与崇拜:
“或许,我能帮到您!”
“这是我爱人最喜欢吃的点心。”
老者从口袋中取出一颗精致的糕点。
“不不,我不能收您任何东西,安那其之火永世不灭!为军人服务是我的荣幸,这有一张放行证明,等雪停了,您可以拿着这个去第三通道口,那里偶尔会有缺席的空位,如果运气好的话,您就能当场接替,只是稍微要花点时间守在那里。”
……
浪漫是一种麻药。让人自以为是。
现实是一杯苦酒,让人难以下咽。
而他,是一枚毒羽,混迹最纤细的裂缝,超然自逸。
走出调剂中心,刺眼的光芒再度刺痛了他的神经,放下手中的大丽花与id卡,风雪飘摇间,他瞳眸的颜色在雪雾蒙蒙中迅速变化,一睁一眨间,由湖蓝化为纯黑,瞬息混沌起来,如死人一般的扩散着。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阴影遮挡在白日之前: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但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一起回去吧。”
刀疤脸的疯子温柔的将老者连同花束一并抱起,朝着荒芜的偏城走去。
就在这一刻,冷冽的空气中,夜蛾那仅剩的嗅觉间,凭空出现一丝熟悉的气息。
激发封存多日的回忆。
老者抬眸朝着雪雾街都的尽头遥望而去,紫色的花瓣随风消逝,霏雪皑皑间,他犹如看见了幻相。
……
“这是打包资料,里面记载的都是范围内的抓捕对象,但要狩猎的具体数量无法统计。”
铁幕冰冷的低吼声传来。
极地的冰雪城镇。
一条条壮阔的索道缆车通向巨大山谷的天顶,震撼心魂。
雪暴侵袭的大街上,依稀浮现四个身穿登山靴、佩戴防风镜的人影。
正路过一块雕刻着宇航员头像的石板,安那其梦想徽下篆刻着一段耳熟能详的文字——
【旧梦在此终结,星程由此开始——走向真空,走向伟大。】
“真是怀念呀,我现在看着这鬼地方还是想吐。”
绿约克搓了搓手臂。
望向远山上的通天大厦,是斯洛芬的私人碉堡。
而就在这座宏伟大厦的背后,一根在风雪中时隐时现的“丝线”,仿佛余光中挥舞不去的发丝一般,连接天地尽头——
太空电梯。
雪道前列,一排举着武器的巡差机器士兵整齐划一的路过,寂静萧寒中,全街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几个直立行走的正常人类,犹如前来探监一般。
铁幕将文档转输到周阎的墨镜投影屏前,粗狂而低频的声音在风雪中持续大吼着:
“虽然我从小就知道,虫族企图颠覆星盟、毁灭全人类的阴谋。但它们的狡猾程度可谓是滴水难消。时至今日,研究所还在向我们这种边缘猎人求助,看得出精英们也拿那些蛮虫无能为力。”
“所以,追踪任务就全靠你了,芬里尔。”
“这就是星盟提供的相关线索?”
黑发青年一个蹙眉,目光从寥寥几页的信息中一一划过。
【蚀尸鬼】【双面鬼】【划水鬼】【白额鬼】……
这些充满中二感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兼职了捉鬼道士。
还有资料里所显示的详细信息,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摄像头捕捉的模糊图像,搭配着简短的文字描述,顶多是长了几条腿、几个胡须,身高体重各种稀奇古怪的表述……
一眼都能看明白的、毫无二致的信息。
尤其是资料的最后一页,干脆直接连照片和简介全都化无!一个孤零零的【猎人鬼】的称呼,以及【鳞翅目】的含糊界定。
开什么玩笑,还不如给他一张白纸。
“这没办法,虫鬼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而且,你看这最后一只。”
铁幕差强人意的解释道。
“内部人士都称它‘蝴蝶猎人’,是真正的猎‘人’,猎杀人类!据说它从未失手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它杀死了迄今为止的所有目击者。”
“冷血动物。”
狼女的声音传来。
阴寒在这一刻凝固,创造古怪的氛围,下一秒又化为稀疏平淡:
“总之,芬里尔,现在你明白研究院出高价聘用我们的原因了吧,但就别说是抓间谍,就算是虫族大军压境了,不也是小意思嘛,顶多是把战场从森林换到了城市。而且,我们还能一路享受所有的城区服务呢,白吃白喝白住,顺路再做做剧本杀直播,金豆子化为流星雨,四面八方的朝地平线的砸下来。”
“多好的时代,多好的工作。”
“我可没时间在这里虚耗,快说吧,我们这次的追捕目标是哪个?”
周阎冷言道。
“暂先不急,我们公布的直播正式开播时间是在两天之后,为保证期间过程的精彩与顺利,在这之前还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专业方面的工作就都交给我们的天才实操师——绿约克吧,毕竟我们可是职业团队。”
“老板,这点你绝对放心,捕风捉影我最在行,没有风动能逃过我的手掌,这次我整整带来一万个dick指针锚点,绝对能检测到这群虫豸的一举一动。”
“听见了吧,芬里尔。”
铁幕一声确信的冷笑,拍了拍这位黑衣青年的肩膀:
“看你的脸色,前段时间和女人玩狠了吗?我可不是那种望山跑死马的老板,趁绿约克追踪到新的线索前,好好休息吧。”
“哼,北山野人。”
来自狼女的吐槽。
奚落的氛围环绕着,但绳索已经叩在脖颈,这些掮客阴谋得逞,把柄在握,丝毫不畏惧他会逃跑。
垂死挣扎也再无意义。
棕眸中闪过凶光,周阎握紧手中的控制器,但他可不会听天由命。
四人踏进一幢先进而高大的门店,温热铺面,华丽的光泽瞬间将寒躯笼罩:
“看!多么豪华的环境!只有替政府办事才能享受到这种殄靡的福利!”
“嘿嘿,好好体验顶级的特权服务吧。”
“咚——”
伴随着遥远的钟声敲响,号召着夜晚的降临。
尽管,暴雪中的天空还是一片混白,但一切界定都是斯洛芬设下的规矩——
十七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永远的黑夜,永恒的宵禁。
这一刻,身印安那其图腾的机械士兵已将整座冰雪之城封锁,整个街道的角落化作死城一般的寂静。
遥远处,数条山脉在钟声的冲击下,正发生着雪崩。
据说,斯洛芬本人最喜欢观看雪崩,每日黄昏之际,就会坐在城堡的最高楼顶,一边练书法,一边欣赏风景,但要斯洛芬本人说:老子才没有这么无聊!
坐在自己独属的观星露台上。
他们都是一个个“坐井观天”之人,他们的权力来自一条条平稳运行、互不交错的星轨,一旦出现超出孤独的越轨,唯有陨落的命运。
这里,是他困执一生的“井”。
机器人阿莫西举着扫帚,来到露台前,开始了每日固定的扫雪工作。
就算观天之人已经沉睡。
一眨一眨的呆萌表情,先从露台的最边缘扫起,以往,这时候,这块黑色的屏幕上还会倒映一个银白色的身影。
伴随着一个人的华尔兹,一个人的黑白棋,那个如月亮般的男人,闭着眼,飞雪吹拂他的每一片羽睫。
他待在自己的碉堡里,雪原与他融为一体。
月亮上是没有雪的,一年四季都是黑夜。
相信每一个来到地球的人,在看见一片无足轻重的雪花的第一刻,都会不由自觉的发出最原真的惊叹。
阿莫西知道,自己的主人喜爱每一片雪花,捧着一杯雪花走入了温室,阿莫西走到一个小巧的盆栽前。
悉心照料下,苹果树的小苗已经冒出新芽,机器人将雪水倒入了花盆里,系上围裙,烘干了脚丫,打扫无人归家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