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往北,但没过多久就来到了这座瓮城尽头。
遥遥,看见一条巨江在天之尽头奔腾,昼夜无间的注入翠蓝色的大海。
这是一处寒暖洋流交汇的入海口。
激跃的浪花交相碰撞着,夜光藻把海岸冲刷成阵阵灿光,低眸望去,犹如跨渡银河之脊。
同时散发危险的毒素。
一寒一暖间,空气中散漫幕天席地的银色薄雾。
晶莹剔透的雾珠在月色下灿灿生辉,宛若月光女神肩披的无褶薄纱。
他们就在穿云掠影间滑翔着,如堕烟海,闯入烟岚云岫之中,淌过这片浩瀚青溟。
下一刻,蒸腾的水雾忽然遮挡了一切视线,旌云拂面间,再一睁眼。
虫族的世界向周阎敞开。
壮阔波澜的城市,光涵万里的交通网格如日晷般遥遥无臬,即使是到了视野最开阔的尽头,几点星星点点,光斑犹如棋嬴围绕。
很少能在地球上再看到这样“活着”的巨型城市,周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这里是哪儿?〕
一切闻所未闻,仿佛来到末世之前,梦回盛京。
但下一刻就明白过来。
如果在这世上,尚还存在这样的繁茂,也只能是那里了。
五百年前,就是在周阎出生后不久,一场海水砷核污染,使海洋文明陷入瘫痪,海洋生物几经灭绝。
堆积成山的腐尸形成大量甲烷温室气体,导致地球气温极速升高,南北半球冰盖融化,连锁引发深埋南北极永久冻土之下的史前甲烷气体的大面积漏溢。
生物固碳也赶不上热能消耗,恶性循环……
一场蝴蝶效应链条将全球锁绑。
短短十年不到,在马拉高尼效应的作用下,大河文明继而受到波及,人口内迁,cjd病毒蔓延,实体经济文明重陷大陆孤岛。
……
人类不得不像两万年前的原始祖先们一样,重新搬回到洞穴地下……
见到过雷光暴雨中孤独如柱的无人村吗?
狂风卷起那些枯枝败叶,朝那本就破损不堪的小窗里砸去,乒啉乓啷混杂着鬼哭狼嚎,昔日人们居住的屋子变成一个个土培陶哨。
分明无人了,还特别吵,特别吵。
砖墙上残留着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的儿童画,笔触稚嫩,蓝色的太阳与微笑的女孩,它们曾经的小主人到哪去了?
天真的时光又去了哪里?
到处都是,翻到在地的乱盆锈铁、彩漆掉落的学校、荒田猪圈。
一开始确实心有余悸,眼底望不尽的焦灼。
但一连开车数千公里,一个接着一个的见,从早到晚,延绵三个时区的城市与街道,全是空无一人的城楼。
这种可悲的伤感就会渐渐变成麻木。
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夜蛾的体型已经算是庞大,直到他们落在这只巨型月光蜣螂的身上,才感觉是大巫见小巫。
犹如,山顶上的一颗雪松。
巨虫公交车在城市中极速的穿行着,呼伦呼伦的音幕,仿佛大陆上呼啸而过的列车轻轨。
乘客们躲在它的双层鞘翅下,被宽敞舒适的环境笼罩着。
周阎与夜蛾踏入“虫力车”的那一刻,没有一个乘客因他们的到来而多看一眼。
或许是深夜昏昏欲睡的加班族,无比信任的将全部归属感交给了司机,自己则将心灵停靠在平静的港湾里。
从周阎的角度,只能看见“车缝”间呼啸而逝的七彩阔路,才发现,他们正处在二十米高的半空之中!
脚边,一半是江水,一半是高架!
而这些七彩,正是来自虫族们交织的背影。
整个布局独特的虫族城市,宛若一个立体的海洋,横七竖八的截面上,到处都延伸生命的轨迹。
极速与慢速交相融合,澄光与黯黑接连交替,四下一切静默无声,但再仔细一听,皆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如同忙碌的雨点在拍打窗户。
又是一个轻身的踏步,悠然落下。
此时,他们下了顺风车,停落在城郊的一处高耸建筑前。
周阎以为是达到目的地,朝身下瞻望,但夜蛾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于是周阎又抱紧了它。
这幢建筑应是一处封建世纪遗留的古塔。
繁茂的常青藤与干枯的荆棘枝分别从两个方向将古塔围绕,遮盖了一切的原貌。
古塔的右侧浑然已残缺了一半,但她还依旧□□在风雨之中,守望新生文明的曙光。
顷刻间,周阎眼前光景的一暗。
原是普赛克将巨翼盖上,就将他的身形遮掩其中。
远处望来,此刻的夜蛾,形如身披了一件白绒风衣。
如果再拿一根拐杖的话,会不会像一位沐雨栉风的魔法师?
周阎奇思妙想。
夜蛾就像一位优雅的贵族绅士般,从高塔的台阶上一路走下,翎羽时不时的与岩壁摩擦出唰唰碎响。
其间,绕过了八道弯,又经过九个须弥座与白象墩,终于在下一个出口时,走出这座饱经风霜的古塔。
禹神国。
万昆之国。
昆,群也。
以昆为都,群领天下。
昆京!
五虫共治。
天地间最宏伟的民族交响曲。
放在一个月前,周阎是绝对想象不到的,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如此接近这个异族文明的中心。
但直到身临其境那一刻,才发现,心中没有任何突兀的情感,就顺理成章的接受了一切。
〔原来普赛克是禹神国的国民,而且还住在首都圈里。〕
只听说,昆京是白蜂皇族创建的帝都。一、二、三级变异体间等级森严,一般异族是很难进入的。
透过夜蛾巨翼间的狭小缝隙,周阎能看见外面一晃而过的奇特光景。
这个角度真是正正好好,隐藏在这件巨大“风衣领口”的黑暗之中,他能看见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自己。
虫族的城市与人类一般认知中的垂直城市截然不同。
在这里,不仅是天空中填充着一道道“彩旗”般的横竖步道,还有众多依据不同习性而规划的特殊生活区。
甚至是在肉眼不可见的浮沙地底,一个个柔软的海绵洞穴,如同悬浮在半空的气泡单元,镶嵌着无数个温馨的大小家庭。
奇异的王国世界,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尘世光景?
生命聚集在一起,散发神奇的效应。
〔新的文明,新的都市,新的认知。〕
脑袋贴着夜蛾柔软的胸膛前,仿佛回到了昔日母亲的怀抱,是前往未知目的地的轮渡。
夜蛾的步伐时快时慢,这让周阎猜测,这个城市时不时也有限速。
就在这时,一道巨响穿透天际,周阎放松的情绪一下子紧绷起来!
隐约听见枪声就来自他们头顶之上!!
〔这个首都可不安宁。〕
紧接着,头顶上方的彩道交汇处,一个巨大黑影轰然陨落,正巧砸在他们这条街道横斜的拐角。
周阎看见,一个对穿灼红的大洞,正镶嵌在一只巨虫的脑袋上,渐渐熄灭。
巨虫的口器还在一张一合的蠕动着,黑色的巨眼写不出的森然。
四周缓慢挪动的虫子队伍,稍稍停顿了一秒,随后,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保持匀速挪动起来。
对同伴的死亡置若罔闻。
就在这时,夜蛾的步伐又加快了,它一连几个跃步,竟从三叶草红萤们的背脊上踏籍而过。
〔发生了什么?〕
周阎透过罅隙小心翼翼的观察着。
从古至今,虫族拥有自己独特的沟通方式,以及预见人类无法知晓之事的能力。
下一刻,他们走出这条红萤长街,拐入下一个巷口,即刻间,节奏瞬息万变。
这个街道化为热闹的快节奏,甩脱方才森冷肃穆,虫流如织。
周阎不知道,今日的虫族是否也在庆祝节日。
只是隐约感觉到,欢跃的氛围仿佛很是浓厚。
主干道的最中央,一摞摞的表演队伍正在通过,犹如行走着的马戏团,各种各样的小人在上面跳舞,表演,天空中随处可见飘扬的五彩经幡与彩旗,时刻都有花雨飘荡,昼夜不息。
就由这世上最热爱鲜花的民族统治着,或许正是这番光景。
音乐交差覆盖,气势浩浩汤汤。
路过街道时,偶尔会看见几个脖系锁链的人类奴隶,乖巧如一颗珍珠般,跪坐在一只潮虫的背上,就由他们颐指气使的贵族主人牵行着。
枪声还在遥远处传递,时不时伴随着巨物落地的轰响。
但到了这里,夜蛾的步伐反而放缓起来,化为一种谨慎的潜行。
一片花的海洋中,周阎抬眸间,鼻尖接到一朵,但这朵粉白的花朵上却沾染了一抹显眼的墨蓝。
两种颜色相互叠加,最终化为一层深刻的酱紫。
紧接着,天上下起墨蓝色的雨,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铜锈味以及毒液臭味(榴莲臭),铺天盖地的袭来。
这令周阎无比熟悉的气味,立刻唤醒了他的猎人神经。
抓紧自己不受控制的胳膊,顺着高空的溢光望去——隐瞒在苔花与朝菌间的路灯旁,一只抽搐挣扎的板带马陆,正被钉在巨型铆钉之上!
它的鲜血流淌了一地,铆钉之上的它,如祭品一般,把生命定格在这支通天之剑上。
鲜血之下,西装革履的虫族贵族,一看便是三级体,正将其沾满蓝血的鲜花撒向空中。
下层的虫族居民们捡到花朵就疯狂的啃食,是慷慨而铺张的施舍品。
看见这一幕,周阎终于是理解了到达虫族世界后的第一个规则——
高等级虫族猎杀低等级虫族,无罪。
〔普赛克救下人类猎人之事一旦揭晓,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这个恐怖的想法瞬间覆盖了一切,在周阎的心头掀起。
这时,游行的队伍前开始出现一些骚动。
有什么巨物正在上层街道通过,下层的居民们在这番气势的压迫下纷纷让路。
数不清的腹足发出密密麻麻的沉重钝响,单薄的地面都在随之颤抖。
一个巨型节肢就这般出现在他们面前,夜蛾与群虫们被迫退步,大街上传来虫车受惊的嘶鸣声。
但下一秒,退步的虫群突然间停顿。
“我果然没有看错!”
一道威严的女音从头顶落下,仿佛云中之母。
虫族以雌为尊,首都圈几乎所有的要职都由女性担任。
三级变异体举世罕见,就连在虫国首都也是万里挑一,雌雄更是稀世如金。
而就在此刻,周阎的面前正是一位无上盛极者。
巨蛾的羽翼下,他敏锐的捕捉到空气之中唯一的响动——
是拍翼声,正在由上至下,由远及近。
乐手们放下乐器;士兵们止步不前;所有过客都停下了脚步。
“元帅。”
“王君。”
“殿下。”
带有明确特指的尊号一路喊来。
周阎压低呼吸。
虫族的听力与嗅觉远超常人的想象,任何一动一响都会使他们陷入众矢之的!更何况!他脚上的伤口还在滴血!
他不想拖累普赛克,究竟怎样做才是正确?
下一刻,拍翼声化为脚步声,一步步走来,伴随衣摆摆动的金属摩擦声。
此刻,街道上所有的虫族百姓都躬身叩拜。
夜蛾也压低了身形。
周阎靠意念把心跳压低到每分钟30次以下,宛若一把随时待发的手\\枪。
把身体紧紧贴靠在夜蛾的胸脯中,这种绒毛同猫头鹰一样,拥有神奇的潜伏效果,能够吸收自然界中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全频声波。
但周阎还知道。
昆虫其实并不完全依赖视听觉感知,它们还有一项更bu的技能——热感应。
这种天眼般技能简直是疏而不漏,或许是真的能在众千百度的一眼之间,觉察异常。
这时,周阎看见巨翼之下出现了一双玄靴,独带女性的霸气。
间隙间,注意到女子的相貌,才萧然抬首,正是当日在孪生世界里遇到的虫王——原缠!
这个世界也未免太巧了。
此时此刻,原缠万分激动,却表现出一种一言难尽的欣喜,最终的那一刻,却全部化为王者风范的亲切交谈:
“蛾皇,你回来了呀,怎么没跟宫廷通汇一声,方才刚刚结束了誓师大会,你无缘一睹如今禹神国的精良装备真是遗憾,不过明天宫廷里还有动员宴,蛾皇务必要来参加呀。”
“对了,还有一件要事,前些日有一个人拜托我给你带句话,不知道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做……”
“殿下,前方队伍传来了最新战报,军士长希望能同您亲自商议。”
正在这时,原缠身后走出一位微微驼背的中年男子,打断了虫王的对话。
乍一看,这个中年男人竟然是一个人类,身穿古式的麻布衣袍,低眉顺眼的模样。
“城主。”
“好,我马上过去。”
原缠优容的抬首,大手一挥。
“皇姐,前方的队伍怎么停步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不断拍翼的黑影从远天逆光处降下。
“无妨,巧遇先帝太傅。”
说着,原缠又望了夜蛾最后一眼,一个鞠躬:
“那么,蛾皇,再会。”
原缠离开后,那个黑色的阴影依旧停留在原地,下一秒,落到夜蛾面前,一张几乎与原缠一模一样的面孔晃过周阎的眼中。
但仔细一瞧,却发现,并不是。
这位金发女子虽然拥有与原缠有八分相似的相貌,但年纪却小上很多,气质也是天差地别。
如果说,原缠是烈日下奔放恣意的阿波罗,而她则是黑化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