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省试放榜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任倾没打算去瞧,想着自己费尽心思地才写出平平无奇的答卷,定然是被黜落的。
任倾倚在榻上,喝着蜜水,吃着蜜饯,看着话本子。
原本任倾平日是不看这些闲书的,但毕竟不久之后便要恢复女儿身,心中难免烦闷,便随意取了一本打发时间。但是看了半晌,也没翻过下一页。
任倾的贴身女侍阿菁拿着掸子清扫书架,见此不由问道。
“郎君,可是这话本子不好看?我阿兄去买话本子时,店家可说这是今春最受欢迎的话本子了。每次上货,不消两天就售罄了。听说讲的是一位娘子为了替夫家申冤,女扮男装上京赶考做大官的故事,极受东京小娘子们欢迎。”
任倾放下书,作出几分风流之态。“是么?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成了东京小娘子们倾慕的对象。”
“郎君生的好,读书也好。合该得娘子们欢心,阿菁也仰慕郎君。”阿菁知晓任倾是心有烦忧,故而心神不宁,所以拿话逗她开怀。
这时阿芜掀帘而进,听得此语轻笑附和道。“阿芜也是。”
随即阿芜轻声又道:“郎君,前头带话说翁家二郎君来了,在花厅等你,要与你一起去看榜。”
“早与他说了考的不好,不用看的。横竖早晚都能知道落榜了,何必去挤这一遭。”
“那奴婢去替郎君推了?”
“罢了,他都到了,还是去一趟吧,也算有始有终。”
翁二坐在马车里,看着任倾的脸,波澜不惊,丝毫看不出紧张激动。
“你说你考的不如意,定要落榜。可我瞧着你脸上也不见慌乱忧虑,分明是成竹在胸。你莫不是拿话诓我,故意逗趣呢?”
任倾白了白眼,懒懒道:“是不是诓你,你看了榜不就知道了。”
翁二闻言,心内更加笃定,任倾此次定是十拿九稳。
到了距离张榜处约百丈有余的地方,车马便不让近前了。只见榜墙下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礼部官员领着几人正在张榜。
翁二见看榜的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忙派了身边仆从前去看榜,自个儿就拉着任倾站在路边等候。
人声鼎沸中,不时有人高声呼喊。
“中了中了,快哉快哉哈哈哈哈”
“见了见了,在那在那,第五十七。”
也有士子看了榜之后垂头丧气从二人身旁经过。
“憾矣,四郎莫急,三年后定能榜上有名。”
“诶,十几载了,莫不是天命如此”
良久,翁家仆从还未归来,看完榜的人渐渐散去了。任倾站得腿脚发麻时,仆从臊眉耷眼地回来了。
“如何?可得选了?”翁二急忙问道。
仆从摆头。
“榜上名字那么多,可瞧清楚了?”
“小的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真没见着任郎君的名字。”
看任倾脸上不辨喜忧,翁二只当他年少受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翁二连忙劝藉。“这,阿倾你别灰心,你年纪尚小,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你看刚刚那些个士子,年过半百的还在考呢。唉,我不是咒你考到七老八十啊”
话还未完,任倾已转身向马车走去,只平淡开口道:“表兄,回吧。”
回府后的任倾,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何感受。
像被秋风吹下的落叶,随风飞舞之时以为自己能御风而行,却不想风停了,最终还是渐渐坠落,成了遍地黄叶中的并不起眼的一片。
十年夙兴夜寐,终是尘埃落定。
然前路漫漫,却不知通向何方,听从家长之命,婚配嫁人么?呵,可阿姊贤淑貌美,也不见得夫妻和顺。世间如爹爹这般矢志不渝的男子,世所罕见,哪里轻易遇得到。自己读了这十年经事理政的圣贤书,便只是为了来日掌管后院?世间女子难道便只有相夫教子一条道可行吗?既有学得经纶,何不能试着走条不同寻常的路?
胡思乱想中,任倾酒入愁肠,涟涟清泪滑入口中却更添心苦。
阿芜阿箐从小服侍任倾,见她如此悲戚,也只默默在旁抹泪珠子。
在这醉了又醒,醒了又醉之间,任倾只管混沌度日。
任倾因连日饮酒,头疼欲裂。第四日晚间,阿菁等再不给她酒了。
只是醉酒之后,难免身乏体软,又兼近日用食甚少,只闭目躺在塌上。
“郎君,老相公来了。”外间阿芜的通传声起。
任倾睡意昏沉,悠悠转头便见祖父已跨进了房门,起身欲行礼时被任槐摆手阻止。
“听闻你这几日,日日杯不离手,醉酒度日。”任槐语气平淡。
“孙女惭愧。”
“我竟不知,你会因落榜如此消沉。”这话便是有些责备之意了。
任倾口不对心。“孙女只是忧心阿姊”
“你阿姊之事已有定论,且自有你父母亲去料理。虽有忧虑,却不至于此,老夫虽年老如今双目还算得用。”
任倾闻言双膝着地,红着眼道:“是孙女想着十载春秋,读书进学未有怠惰,才智学问足以题名。可是最终还是还是得此结局,实感苦楚难以自抑。”
“科考之事,自有规制。女子不能科考,古来有之。你既早知,何必自苦。”
任倾只低头垂泪,并不答话。
“今日集议御史台当庭弹劾此次礼部科举副主事官助士子舞弊,所举罪证确凿。官家和太后盛怒,当即免了幽州三十余名士子殿试资格,涉案官员及士子全部交由三司会审。”
任槐又道:“科举定制,每届科举取录者,皆有定数。此番黜落三十余人,太后提议再从省试参考士子中选录补齐,此事已经议定了。”
任倾闻言,骤然抬头望向任槐,面露欣喜。“祖父的意思是,我可能被选录?”
“哼,你果真想做官?”
“孙女”
“你当为何舞弊案发如此凑巧太后又缘何提出补录且不说老夫是官家提拔的人,便是省试人才济济,你会试所写文章能得考官青眼?”
“恐是不能够。”那答卷实在算不得出彩。
“既是如此,何心生妄念。”任槐语带劝诫。
任倾却心有不甘。“祖父,冥冥之中,自由因果。不得补录,乃是天命如此。可若孙女幸得补录,祖父可否成全孙女?”
“本朝殿试并不再黜落士子,只是按殿试优劣排序授官。你若真得选,还用老夫成全?怕不是到时候要老夫求你成全,别惹火上身,祸及亲族。”任槐怒道,抬脚便出了房门。
科考要事,礼部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经过集议推了苏相出马领衔补录之事。
此前省试放榜之时,已定了二月的最后三日为殿试之期。未免耽搁大事,朝上又议定在原阅卷官人数的基础上再抽调翰林院、秘书省数人,定于二月廿五将补录名单公之于众,殿试推后至三月清明节后。
贡院阅卷的公房内,角落里坐着两个青衣官员,正在整理书案笔墨。左边那位,忽凑近右手的书案,附耳低语。
“谁能料到,才过几日又回到这地方阅卷来了。”
“也是这地方饭食不如家中香,被窝不如闺中暖,实在有些难熬。”
“此番上书弹劾的司空御史,乃是太后娘娘五年前亲自擢拔之才吧?”
“嘘,这你也敢说。左侍郎舞弊,证据确凿,已然下狱。此乃咎由自取,你提御史台做什么。”
“也是我等位卑职微,还是缄口为上。”
坐在公房上首的苏相,抬首撇了一眼角落。
身旁的中年绯衣官员张翰林躬身。“苏相公,此番补录仍巡旧例择优而录。阅卷之前,不知可还有何指点之处?”
此话说得颇为含蓄。苏相稳坐宰相之位多年,又岂会不知其意。太后党的御史弹劾了少帝党的侍郎,黜落了河北东路数十名士子。其中缘由,自然是其等自食恶果。但太后提议补录,却是大有深意。简而言之,太后对今科得选士子不甚满意,要新录些人。
然则,太后虽要往官场塞人,可官家这边也不能不顾,所以才有此一问。
“此次舞弊,实乃前左侍郎及诸士子立身不正,才至德行有亏。常言道‘文章见人品’,又有‘由字观人’之说。因此,今日我等行补录之事,需细细审阅,以求德才兼备之人。”
“下官省的了。”
张翰林听了这话,心下了然。这位苏相公一向以刚正不阿立身,得先帝命为辅政大臣。其为官做宰多年,不偏不倚,以理服人。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让补录选人要以德为先,德才兼备为上了。
于是,任倾那平平无奇,不甚出彩的答卷。在得了此令的众阅卷官们眼里,就成了质朴无华,返璞归真的代表,能作此文者焉不是品行高洁之士?
二月廿五日,天色晦暗,春雨绵绵。
任倾一大早就醒了,催促着阿菁赶忙帮着洗漱穿衣,而后出门去了。
此回翁二依旧随行。
翁二想起放榜那日任倾面无表情的脸,后又听说阿倾终日闭门不出,借酒浇愁。深怕他这次再落榜,承受不起连番挫折,温声劝慰。“阿倾,一举中第者,自来凤毛麟角。此番你要是不中,万不可妄自菲薄,你之才情,表兄心知。此番不过是年少怯场罢了,三年后你定能金榜题名。”
任倾无语,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觉得我定能高中。
一路忐忑间,天将亮时,又到了放榜处。
任倾此次起了个大早,又兼有士子落第后已返乡,尚来不及折返回京。故而看榜之人并不多,只撑着伞三两聚在一起。
又等了约大半个时辰,有官吏前来张榜了。
此次只补录三十余人,一榜足以录下。
任倾举着伞,隔着绵绵雨帘,微微抬头便见着了补录名单末尾上写着:第三十二名,任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