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旧制,集英殿赐当日新科进士们便会赶赴省试贡院,举行期集的开端仪式。今科因省试舞弊案,殿试稍有延后,之后的“贡举期集”等活动也有所推迟,期集开端仪式便定在了殿试后的第三日。
算上省试那回,这是任倾第二次来贡院。当时参加省试心中烦忧,无心多顾,此次来了贡院心境却是大不相同。进了贡院门,穿过之前省试的考场,再往内行进片刻,便进了一处宽敞庭院,只见里面已有士子在里面或坐或立,三两聚在一起闲谈。
任倾今日穿着的日常的白色襕衫,其余士子亦大多是身着常服,想来如任倾一般因绿袍不合身,需要改动的不在少数。
任倾进了正堂,便见状元顾潜已在里面招呼众人,组织诸事了,榜眼姚召临亦是如此。按以往旧例,每逢“贡举期集”第一甲前三名,默认是期集的主持之人,负责统领期集的各项事物、组织人事。
任倾虽与状元顾潜见过两面,但却未私下叙过话,算不上熟稔。顾潜看上去颇为豪迈,是个爱交际的人。见任倾进了房门,上前迎道,口称任贤弟。虽然殿试已唱过籍贯和父辈三氏。为全礼数,顾潜仍朗声自道是台州人氏,年三十五,表字子伏。又问任倾年岁,可有取字,任倾笑着一一作答。
榜眼姚召临年过不惑,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只道是江宁府人,表字迎之。站在姚召临身边的一名内敛含蓄的俊秀郎君,望着任倾微微有些脸红。自称名为方译,相州人氏,年二十有二,表字察微。
几人闲话间,新科进士们也逐渐都到齐了。头榜三人作为主持人,招呼着众人都进了正堂内,近三百号人乌泱泱的分左右各自落座。
顾潜起身向左右众人行礼后,开口郎声道:“今承蒙圣恩,我等登科赐第,相聚于此实乃人生一大幸事也。今番相聚与往岁略有不同,昨日某得宫中信使传话,官家口谕:‘因今岁武举赐第人少,特着今科武举赐第者与文举士子共举期集,主持领事仍以文举第一甲前三人为首’。众武举人请上前与我等见一面罢。”
顾潜说罢,底下的众人一瞬之间窃窃私语不绝。
“哼,想不到此番期集竟要与匹夫为伍。”
“那能如何,官家金口玉言,少说两句罢。”
“瞧着吧,自来文举高于武举,此番共举期间,少不了要生事。”
任倾闻言,也是一惊。自大兴开立武举以来,每年取录者均在少数,至多也就三四十人。此番不知武举人会是多少,才让官家作此安排。
众人窃语间,便见有武举子从陆续从人群中起身,走至堂中站定。武举子们听得周遭人的低语,虽然声小,但是也是听得清的。纷纷面露愠色,脾气暴躁的已怒目圆嗔。
任倾抬眼默数了一下,今科武举人竟只得十余人,确比往届少了一半不止。又抬眼细看了一番,却发觉其中有一人乃是旧识,正是清明出游时救了任佑的那位祁家郎君。
出游归家后两日,父亲任启明便携了任佑去了祁家巷拜谢,任佑回来曾与任倾提起,祁家郎君名讳有杰,似是习武之人。祁有杰看见任倾抬眼看着自己笑着致意,亦是回以一笑。其实他早在进门时便见了任倾在与人闲谈,只是想到文士清高,未曾上前见礼。
祁有杰右手边站立的是一位身量高壮的举子,面容却生的儒雅秀美,听见文科士子们的私语面上也不见恼意。其上前对顾潜施了一礼,又对左右众人揖礼后开口言道:“某乃袁玦,吉州人氏。承蒙官家不弃,得点今科武举头名,此番领着一同赐第的众位举子前来与诸位共举雅集,实是荣幸。某知,素来文武并不相通,但此番乃官家上谕,某与诸位不得不遵。且我等武人,不如各位通明期集诸事,只望能将期集诸事圆满办妥,还请诸多多眷顾才是。”说罢,又施礼道谢。
袁怀瑾的话,礼数周全,不卑不亢。顾潜也素来豪爽,当下心生好感,笑着言道:“袁状元过谦了,我等自当齐心协力将期集诸事办得圆满,不敢为官家添堵。”
既得文科状元顾潜此话,文科举子也住了嘴,武举子们也收起了怒色,众人皆见礼落座。
“某顾潜,及另外文科前三的姚召临、任倾,既然忝居主持之外,自是当领着大家将期集料理妥帖。”顾潜说着,往姚召临、任倾抬了抬手,姚、任二人随即起身与大家见礼。
顾潜接着又道:“期集期间,自明日的朝谢起,之后还有拜先圣先师、拜同年、编纂同年小录、琼林御宴等诸多事宜,是以我等当先将“状元局”定下。所谓“状元局”想必诸位也有耳闻。因期集事多,各项事宜皆需专人负责,如此方能有条不紊。依旧制,需设“状元局”总领诸事,某与姚、任二人自在此列。余者,还有专司笺表写作、撰写同年小录、掌管诸事仪制、典客、掌计、掌器、掌膳、掌果酒、监门等诸职。期集所需经费,皆由禁中拨付,诸位无须担忧,只管当差便是。如此,可有兄台自荐、或推荐他人的,可自去贡院录事处取笔墨纸砚,将擅长之处与欲掌何事写于纸上,再来某与姚、任处录名。”
时人喜爱饮宴交酬,“贡举期集”乃进士的一大乐事幸事,是以想要借此机会参与其中的人不在少数。闻得此言,便陆续有人离座,前去找录事取了纸笔书写起来。
任倾整个上午耳边都是人声不绝,近了午时,方才录完。主持三人,又将各自手中的名录,与众士子递交的文书综合对比了一番,又过得大半个时辰,终是将掌事的各人定了下来。笺表、掌仪、典客、掌计、掌器、掌膳、掌果酒、监门各定了两人,只撰写同年小录颇费功夫,定了十余人。
顾潜看了看,所定之人皆是文科举子,觉得不甚妥当。便拉了袁玦私心叙话,只言要袁怀瑾点一两人参与此事,方才显得和睦。袁玦点头,言自己与祁有杰可协助编纂同年小录。
所谓同年小录,即是先行叙述今科贡举总体情况,从开科考的诏书、省试考官、考试内容及场次、到殿试考官策题、赐第期集等,而后还需详细写就每位举子的姓名、籍贯、家中排行、兄弟人数、考录名次、三代父辈、母、妻姓氏等。
此事涉及诸事繁多杂细,有袁、祁二人从中协助,编写武举人的小录时,会便宜许多。顾潜是以与任、姚二人商议后,便在编纂同年小录的人名后,添上了袁玦、祁有杰的名讳。
众人散去时,已过午时了。任倾饥肠辘辘地走出贡院门,打算赶回家用饭。因贡院与任府皆在城南,任府在贡院的北面,离得并不很远,是以今日任倾今日没带得福出门,乃是步行来此的。
时已是三月中旬,街旁杨柳已成千丝万缕,随着春日的和风微微摆动。任倾负手往家行去,刚走出约十丈余,便听得身后有人唤:“慕心,慕心请留步。”
任倾恍惚了一下,才回神原是有人在唤自己的表字。回头却见一清秀郎君快步而来,正是之前的方译,方察微。
任倾今日与方译初识,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察微兄,不知有何见教?”
方译不知是否因疾步的缘故,面上有些微红,低语出声道:“某今日见了慕心,只觉一见如故,不知可否邀慕心小酌一杯?”
此前在堂内互表姓名之时,方译明明是个内敛含蓄之人,怎的出了门来便要邀自己吃酒?任倾微微有些诧异,正想寻理由婉拒。却见袁玦、祁有杰走出贡院,祁有杰见了任倾,快步走近。
几人见礼完,祁有杰开口道:“任三郎君,方才还想着散会后与你一叙,却不想因想顾状元询问同年小录诸事耽搁了。幸而你还未走远,不知任三郎可有空一叙?”
祁有杰出手相救过任佑,算得上任家的恩人。恩人开口相邀,任倾自是不好拒绝,于是又邀了袁玦、方译同往,四人一道往酒楼行去。
路上,又各自介绍了一番。祁有杰是东京人氏,年二十四,表字俊作。袁玦之前在堂上已说过了,是吉州人氏,年二十二。
几人进了城南一家还算热闹的余家酒楼,祁有杰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找小二要了间二楼的临窗雅阁,又着小二上些本店特色酒菜。不多时,酒菜便上齐了。
习武之人颇为爽利,祁有杰举起酒盏言道:“此番有幸与诸位相聚以此,请满饮此盏,为登科贺。”
三人闻言皆饮尽杯盏之酒。随后,任倾又为三人满上,起身向祁有杰言道多谢他相救任佑之恩,说罢又饮了一盏。
祁有杰亦是饮尽酒盏后道:“不瞒慕心,我家祖上也是出过相公的,只可惜现今家中已三代未有中第者了。某自幼不是读书之材,打小就爱舞刀弄棍,此番考武举,也是无奈之举。”
“我朝历来建功立业者,出身武举的亦不再少数。俊作兄,实不该妄自菲薄,不过分科不同,以后各尽所长罢了。”任倾劝慰道。
“慕心说得极是,某素来敬慕开国上将军,智勇无双助□□皇帝开辟万事基业。”袁玦亦是道。
“开国上将军虽出身行伍,却饱读兵书。我朝科举不止考校武艺,也考策问及兵书,二位能得赐第便已是智勇双全了。”方译也是出声低语劝道。
“某知你等好意,何尝不是作如此想。三年前党项族犯我朝边境,某便想去从军,奈何家中老父极力反对,以死相逼。是以今岁武举登科后,某便与怀瑾一拍即合,想要去军中一展身手。奈何我朝武举赐第后历来是授以武官散职,只不过是在京中混日子罢了。”
任倾点点头,此话说的不错,我朝历来重文轻武,武举授官品轶本就低于文举,且多是散官,并不得大用。
祁有杰抿了抿嘴,嗫喏开口。“是以,今日得见慕心,某便直言了。日前从令尊口中得知,慕心祖父如今官至工部尚书,乃朝中正三品大员。不知能否替某与怀瑾写一封荐书至军中?不拘什么职位不职位的,便是从未入流的大兵做起,某等也是甘愿。”
祁有杰见任倾皱眉不作回应。“说来惭愧,某原本也未想求至汝家,此事本就有挟恩求报之嫌。但今日得见慕心,某便忍不住厚颜开口了。求慕心归家后稍稍迂回打探,此事可成否?若有为难,便只当没听过此言罢了。”
任倾心想,政事堂与枢密院向来分掌政事、军事。祖父任职工部,乃政事堂下尚书省所辖六部之一。官职虽高,却与军事并无交集。沉吟半晌开口应道:“俊作兄之言,某记下了。只是祖父之差遣与军事并无太多干系,不敢应承。待某归家后,问过祖父再与兄回信。”
祁有杰心知任倾所言非虚,只点头相谢。
几人随即又聊了聊期集诸事,酒酣饭罢,便出了酒楼。行礼告别后,袁、祁二人先行而去。
方译微微带笑望着任倾。“慕心乃是潭州人氏,可是曾于‘灵毓书院’进学?听闻潭州‘灵毓书院’治学严谨,俊才辈出,某观慕心,便知此言非虚。”
任倾点头。“察微兄过誉了,某三岁开蒙,自五岁起便进了书院,十年苦读不过是夜以继日,以勤补拙罢了。”
方译闻言腼腆一笑。“此言不错,今科及第者皆是坐以待旦。往后为官,只怕也不免如此,某等当共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