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已至端午节,任倾早在临近四月底时便去了秘阁上任了。
秘阁乃隶属于秘书省下的藏书阁。管理秘阁的直秘官是位发须花白的老夫子姓樊,算得上任槐的识之一。秘阁诸郎官们忙着校书,也不大有空搭理任倾。左右不过是读书,任倾觉得与在家中温书时差别并不很大。只樊直秘偶尔得空会叫任倾过去对弈几局,权当解闷。
端午按例官员均休假一天,国子监也是如此。
诸如粽子、白团、香糖果子等应节食物,任佩早领着连麽麽等料理妥当了。家中人口不多,家宴总共也就祖孙四人。
端午时节,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是以宴席也皆以清淡爽口的菜式为主。今日的果子酒甜中带酸,任倾陪着任槐吃了不少酒,任佩、任佑也略饮了几杯。
任槐酒兴起了,絮絮叨叨的说起了要为任佩相看亲事之事。任佩只随意淡淡应着,倒是任倾却劝任槐此事不急,需徐徐图之。
任槐皱眉,纳罕任倾为何突然转了口风。
任倾却只劝道,好事多磨,慢慢相看方才能找个妥帖的。
任槐酒后本就有些昏沉,听得此言便也点头作罢。转而过问起了任佑的学业,任佑只道国子监的博士教学都是极为博学多才的,自己进学获益匪浅。
任佑又说起不久前上任的教授经义的方博士,更是饱学之士,为人内敛,治学却颇严,待自己也极为照顾。
任佑所言的方博士,自是任倾的同年方译了。方译被点国子监分馆博士,因刚入职教习经历尚浅,被指去了教同是入学尚浅的少年举子们,具是十一二的年纪,任佑恰在此列。
任倾回到院子里时,已近子时了,阿菁自是早已准备好了浴汤。遣散众仆后,阿芜照例守在房门外,独留阿菁近身侍候任倾沐浴。
阿菁为任倾解了发髻,用水轻轻沾湿,低语劝诫。“郎君,今日不该吃酒的,即便要吃也该少吃几杯。觉着可有不适?”
任倾揉了揉酒后有些发昏的头,明白过来阿菁所说何事。是了,按往常来说月事将近了均会觉得腰肢酸软。
“吃了这大半月的药,临近日子了也无不适。看来真如那女冠所言,服用此药可致月事延迟。”
“只盼郎君得偿所愿,不平白遭罪便好了。”
“嗯,约摸得常服此药,大半年乃至年余才能见成效。”
任倾口中所说的药,是任佩从一游方女冠处得来的。
自任启明夫妇走后,任佩便如脱缰之马。即便任槐给她安排了诸多琐事,她也只管捡着紧要的料理一番,其余诸多杂事皆让连麽麽等众人处置。于是,任佩还是在‘百忙之中’频频出门寻访东京道观。
约半个月之前,任佩在南郊一处女子道观门口,偶见一男子在道观门口求收留却被拒之门外。任佩纳罕,何以男子会求女子道观收留?
遣了人去问话,才知其中缘由。此男子非真男子,乃是一作男子打扮的游方女道士。女道士自号易行,自言本是广南东路人,此番游历至京城,盘缠耗尽是以想求一道观暂庇。
女冠又言俗世家贫有兄弟姊妹数人,因自小相貌粗陋不得父母喜爱,八岁时被以一百二十文钱卖与一坡脚老道士。坡脚老道士孤身一人并一头毛驴,游荡天涯四海为家。只因年老体衰,是以买了女冠充作半个仆役。老道士带着女冠靠替人看风水、算八字糊口。女冠年纪渐长后,女子身形渐渐显露,虽相貌粗陋仍不免遭登徒子戏弄。
坡脚老道士无奈,多方尝试给女冠吃了许多方药,外加形容矫饰,终是让女冠如男子般身形挺直、面貌硬朗。
任佩闻言自是想到任倾如今正值青春年少,面容也越发柔和娇嫩不似男子,如有此药,如这女冠一般便从身形面貌上瞧不出端倪了。
遂许了女冠不少银钱,只说家中幼弟常被嗤笑像个小娘子,故而想求这方药一试,以壮男子雄风。
女冠本是潦倒,听闻药方可抵银钱自是欣喜,当即报了一张方子给任佩。
任佩回到家中,稍加整理书于纸上。过得数日后,便将任倾唤了去。
任倾听得有此药方,自是欣喜异常。待拿上方子一瞧,任佩在旁说道上书大多似是益阳之物,非贵重之药材但用量极大,方上言明须炮制成丸药服用。
如若果真有效,对任倾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只是有些疑惑此女冠恰巧出现于此,太过凑巧之事难免令人心生疑虑。便如前段时日在巷子里偶遇腿伤的老翁及热心出手的叶大夫,后来经过孟令派人查探得知,不过是那叶大夫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原来那叶大夫有求于孟令,为的便是趁机结识孟令。
任佩却说自己也曾生疑,给了那道姑银钱后派了盯了两日。盯梢的人回话说,那女冠得了银钱之后次日便出了京城,一路往东而去了,想来果真是一游方道士恰巧路过京城。
任倾虽心有疑虑,但游方道士居无定所,茫茫人海难以寻觅,也只得放下。只言只要此药有效,那便当是天降喜事了。
任佩道,女冠身形颇为魁梧,且面上隐有青须,脖上喉结突出与男子一般无二。如此体貌故有自小服药的缘故,但与用量或也相关。且不知任倾是否能耐受此药。于是,与任倾商议着先减半服用,看看效果。任倾亦觉得有理应是。
任佩又言,女冠曾说,她在老道士过世后,有心归家寻亲遂停用此药。约一年有余,女子形貌便渐渐显了出来。但女冠经年后归家只剩几堆荒冢,无处寻家了,不得以拾起了道士的老本行,为求出门在外方便行事便一直服用此药。
是以任倾若想维持男子形貌,须长久服用此药。且服用此药,还会致女子月事紊乱,经久不至,来时痛甚。
任倾闻言便问任佩可是想劝自己莫要服用此药了。
任佩却摇了摇头,言道知晓任倾能有今日之机遇,是绝不会轻言放弃的。只因任倾心志坚定,可为出仕赴汤蹈火。
任倾张口欲言,任佩却又出言。虽家里人并不曾明言,但她知道家中种种所为皆是为了阻拦自己向道。她自西京时,便常往道观论道,起初是因夫妻不睦,心向道家之清静无为以求解困。而后她渐渐从中悟出先修己身,无所不容,自然无为。但如今家中有父母亲人羁绊,自己并不会出世。但即便居家,也不会绝了自己的向道之心。
任倾当时颇为震动,方才知任佩心中所想竟是如此。阿姊向道之心比之自己出仕之心不遑多让。自己与阿姊所行之事,皆不为世人所容。可阿姊却全然了解自己心中所思所困,为自己排忧解难。为何自己却要一心阻拦阿姊修道呢?且阿姊并不会出家修道,于旁人并无挂碍。家人之所愿自是期望阿姊能够再觅良人,可若阿姊无此心,到头来是否终是不得美满的怨偶?如此为何不让阿姊随己心而为?此不正暗合阿姊所言‘先修己身,无所不容,自然无为’?
半躺在浴桶内思绪纷纷,任倾想起半月前与任佩的对话,任凭阿菁细心擦拭着身体。
自那日倾心交谈后,任倾不再明里暗里地阻挠任佩修道,也再不在任槐面前提起任佩修道之事。任佩便依旧借着各种游玩的名头出门访道,几乎将东京城内外有名的道观都走访了一遍。偶尔还会与任倾略略交谈一些体悟,二人之间似乎比往日来得更为亲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