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宋相结束了数十载的仕途生涯,启程回了故里。
任槐特意出门相送,一路送到了城外二十里的长驿方才回转。
任倾在家养了近十日的伤,如今身上淤青已全消散了大半,只浅浅留着些青紫痕迹。
任槐送了宋相回府来,召了任倾前去叙话。
见面后听闻任倾已好得差不多了,任槐点了点头,又与任倾叙起了旧事。
任槐感慨,自己弱冠之年高中状元之时,宋相还是吏部的一位员外郎。经年后,任槐得拔擢归京时恰入了吏部,此后数年皆在宋相手底下当差。宋相拜相之时,推荐了任槐任吏部侍郎,任槐自此穿上紫袍。宋相待其亦师亦友,今番任槐回京少不了其从中斡旋。
任槐叹了口气。“宋相致仕,令老夫顿起倦鸟归林之感。过不得几年,老夫许也该回故里了。”
“祖父在外羁留十年,此番时来运转得以回京,往后自是老当益壮,平步青云。”任倾又拱手施礼笑道“且孙儿入仕尚浅,还需请祖父多教教孙儿。”
任槐闻言笑了笑。“如今你入了秘阁读书,经这几月学得如何了授官之时便明言需经考核后方才能派差遣,你可有何打算”
任倾想了想回道“回祖父的话,当初授官之时暂定的是两年后考核孙儿。可如今宋相致仕只怕朝中又会起新变故,实则考核内容孙儿早已烂熟于心。是以想寻机求得官家恩典,以求早日得派差遣。”
任槐抚须点头。“你少年及第如此机遇非常人所能求,自是该早做打算,以免虚度光阴。只是这提早考核的恩旨,总也需要契机才是。此事老夫自会替你留心。”
任槐此言不虚,想要求得提前考核的恩旨并不易。
任倾在秘阁读书这段时日与樊直秘手谈闲聊时,先帝朝时有一神童出身的士人名唤应子归如今已年近不惑,曾官至枢密副使,两年前因与太后政见不合,被贬宣州。其十三岁过童子科察举,继而在殿试上发挥出色,先帝惜其才,但顾及其年幼,授其官职入秘阁进学两年通过考校后方才派职。此次任倾得官家如此安排,亦是遵循此旧例。是以想要打破旧例,总需寻些恰当的契机方才不至于让官家难做。
任槐笑着骂任倾巧言如簧,随即又正了正神色道“宋相致仕后,初五大朝会上便会升任赵参政为相了。此后朝中苏相中立、赵相偏于太后,太后于朝中威势更甚,官家在两年内便要及冠,当此之时余下之人也大多不愿再站队了。”
任倾听完若有所思,如今枢密院与中书分别掌管军令、政令。本朝自□□皇帝起便重文轻武,枢密院掌军权,不问朝中政事。枢密院知院官周正使乃是武官出身,一心只专注军事。曾副使虽是文官出身,早年却与太后颇为相得。中书省以宰相为首,往下便是副相——参知政事,再往下便是尚书省六部尚书。
“祖父以为,官家对此有何应对”任倾出言询问。
任槐知晓任倾是为了探听官家这边下一步的打算,毕竟官家后年将要及冠,是难得亲政的契机,不可不为此做打算。事实上,自任槐回京后不久官家召集议事,为的便是宋相致仕后的应对之策,如今已大致议定了。
任槐却不想直言相告,有心考校一番任倾。“以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任倾闻言,蹙眉思索。任槐也不催促,只吃茶耐心等着。
任倾也非从未考量过此事,自从殿试前夕经祖父一番谆谆教诲后,任倾便从开始认真思量起了自己的仕途该如何行路。祖父与父亲,皆是官家扶植之人,自己自然也不例外。如此官家如今之困境,之于任家儿郎是不得不考量之事。
任倾想,太后如今威势甚,是因有得力的高官扶持。若扶持太后的官员有能而无权,便是再有心也翻不出浪来。若是扶持太后党官员有权而无能,威势也不能长久。以上两点都好办,可即将上任的赵相,虽是心思多用在了钻营上,但的确是个有才能的,此事便变得棘手许多。
钻营之人,醉心权术做事多显得急功近利、甚至于违背律法规制。但是此也只是猜测,否则官家等人也不会眼看着其坐上宰相之位,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但眼下,也并非无所作为。赵相谨小慎微,其朋党必不可能事无巨细,无所疏漏。且即便不是出于钳制考虑,官家以未来大兴朝的皇帝自居,也是不愿看见朝堂内外被蠹虫侵蚀。是以,任倾试探着开口道“祖父,赵相上位势不可挡,短期无法遏制其人,是否可从他处着手比如其手下效忠的诸位尚书?若京中也尚不能动,可否着眼于地方州府譬如”
任倾住了口,大伯任启晖便是赵相手下效力之人。虽则如今与任槐形同陌路,可让老子出手对付亲儿子还是有违人伦。虽然只是举例并非是要对其下手,但任倾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譬如譬如老夫那个投靠赵相的不孝子”任槐冷笑道。
任倾只得尴尬地陪笑。
“他如今不过一偏远之地的知州,还不够格动摇宰相的地位。”任槐冷冷道。“不过你之所言,倒是与官家和老夫等议定的策略不谋而合。宰执身系家国政事于一身,赵相实是一个有才干的。当初官家年幼,若非他与宋相、苏相力挺太后辅政,主少国疑这天下恐不能太平这些年。只是如今时移世易,官家势弱、太后娘娘势大并无放权之意,是以才不得不起了冲突。”
“祖父的意思是,官家已经定了”任倾问道。
“罢了,告知你也无妨。自三月官家召秦凤路安抚使孟仑,便是孟二郎的长兄回京述职后。官家便已下定决心,着手安排暗中察查孟仑。如今此事已有了眉目,不日官家便要派御史台前往秦凤路巡查了。”
“此事,太后娘娘那边能应允”任倾疑虑道。
“自来各路皆设有监司,行使监察地方军政之权,称为‘外台’。立朝以来,便有御史台有外巡监司的旧制,历年皆有。今番明面上也不过是循惯例巡查而已,娘娘便是想要阻拦也不得。”
“此番,御史台外派巡查的御史中有孟二郎君”任倾想到孟令七月时突然要抄道家经义给承安郡王贺寿,莫非也有此事的缘故?
任槐点了点头叹道“难为孟二郎主动请命当仁不让,大义为重。”
任倾虽然早知孟令与其兄不睦,却不想孟令竟主动“大义灭亲”。一时心内对孟令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钦佩的是孟令竟能果决对孟仑出手,想到自己方才不过是拿大伯举例也吞吞吐吐不敢明言,孟令此举堪称果敢。
担忧的却是“大义灭亲”虽则明面上得人称颂,可这背后却极可能夹杂上谋害兄长的污名,实是于孟令声名有碍。
任倾面露些许凝重的点点头。
任槐又接着说起,月前已去信茂州知州与其说了祁有杰、袁玦欲投军之事。若顺当的话,这两日便可收到回信了。只待其回信后,便可去三司办理调职事宜。
自授官之后,祁有杰、袁玦便被派去了侍卫步军司当值。祁有杰心内念着从军之事,又羞于上门催促。只是在任倾在秘阁读书之时,寻了两次机会委婉探听了一下调职进展。
任倾知晓其二人心中着急,听得此事自是十分心喜,笑着说了声多谢祖父。
任槐见天色已晚,又想着任倾伤未好全,也便让任倾早些回去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