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阳过后,任倾再也没见过梁六。
那日听了任佩之言,任倾大约知晓梁六是为了剖白心意才会有休妻放妾之举。不禁暗自感叹,都不知该说梁六是痴还是拧了。也许真如阿姊所言,梁六是入了障了。
九月下旬旬休之前,任倾向梁府递了帖子,欲过府探望梁六。却被阍人挡了回来,只道多谢郎君好意,可梁国舅吩咐梁六在家静养,实不便见人。
立冬后不久,任倾收到了梁六托人递来的一封书信。
寥寥几笔,只言自己不日将奉命携家眷南下台州任通判,知晓任倾此前去府上递过探望的帖子,心中感念任倾之情谊,故而写信道一声别后珍重。
对于梁六决意休妻之事,看来梁家最后商议认定让梁六携眷离京方是几不相误的法子。
信是梁家家仆送到任府上来的,托词是梁六事忙脱不开身。想来是梁家对其看管甚严,信件自也是须梁国舅过目才能送出。是以信件未言其他,更丝毫未曾提及任佩。
此后几日,任倾从张四郎君口中得知,梁六已启程南下了。
这两三月来任倾旬休之时陪任佩去了几次道观。任佩与“明真道人”即承安郡王孟恺岚似乎颇为志趣相投,每去道观都要拜访明真与其论道。任倾觉得再这样每旬随阿姊去观里听道,也许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悟道了。
是以任倾未曾从梁六口中探问到关于泠娘之事的消息。
秋去冬来,呼啸的北风带走了御街芳树的黄叶,天元十年的第一场冬雪盈盈覆盖了大地。
任倾立在秘阁的檐下赏雪之时,听姚召临提起了御史台巡查秦凤路事毕,今日已入宫回禀的消息。
孟令回京了?却不知御史台此行是否顺当,官家等的计策顺利施展了吗,孟令能不能博个“大义灭亲”的名号?
好在如今孟令回京了,或可寻机问上一问泠娘之事?
孟令入宫后的次日,禁中便开启了冬至时节的祭祀与庆典。
冬至乃是京中堪比年节的重要节气,万民们辛勤操劳一年,忙完了秋收,在这一日裁制新衣、置办酒食、祭奠祖先。
民间尚且如此重视,禁中自然比之更甚,典仪要持续数天。又兼今年乃是少帝登基的头一个十年,是以禁中将举办比之以往更为盛大的庆典仪式。
万事以冬至祭祀庆典为先,御史台手上秦凤路的案子自然也得往后排了。
孟令既是朝官又是宗室,如这般祭祀祖先的典仪自是从头到尾也不落下。
任倾也没有寻着机会去拜见孟令,只在冬至日大庆殿庆典上,隔着大半个广场远远的瞧着御史台所在的方位“鹤立鸡群”的孟郎君。
生得高就是有好处,从人群里一看第一眼便能瞧见。自己却从及笄后,这大半年来再没长过个,原本比自己还矮小些的同龄郎君们,也比长过自己去了。任倾不由有些气闷。但想起近日揽镜自照时,面庞已不如从前柔和的线条和喉间微微的凸起,以及如自己如愿的再未见长的胸前起伏,又觉得长不长个似乎也并没那么紧要了。
冬至正日后两日,是官家领宗亲与礼部众官员祭祀太庙之期,任倾不在参与之列。
祭祀完太庙后次日,刚过一更任倾已早早穿戴完毕,之后便随祖父从家中而出,一路出了南城门往圜丘坛而去。今日官家要领百官、宗亲在此行冬至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仪式繁多而庄重,统共要向上天上献祭礼三次,依次名为初献、亚献、终献。一般而言,初献是由皇帝献敬,而后的亚献、终献多是由亲王代礼。
仪式初启,先奏乐再起文舞,之后便有导仪官门引导皇帝到坛前跪拜祭酒。
任倾在广场后方,天才三更烛火映照下只看见官家模糊的背影先是朝着正北方祭拜“昊天上帝”,而后又朝着东方祭拜“□□皇帝”。之后礼官又引了靖王孟胥肃、肃王孟恺理依次上前完成了亚献、终献。
祭酒完毕,便有礼官唱和祭礼清单,一旁的诸位侍从官门将唱喝的祭礼纷纷投进火炉中焚烧。
此时,唱和声与庄重的礼乐声起此彼伏,任倾望着随着寒风舞动的火焰,脑海念头闪过:畏天悯人,思时而动。
礼乐音停,数万人立于广场之上却悄无声息。
寒风拂过,送来一声环佩相击的清脆之声。赞者高声喝出:“赞一拜!”
广场之上众人皆下跪礼拜,冬至祭天大典终礼毕。
在广阔的圜丘坛广场上站着吹了几个时辰的寒风后,最后行跪拜之礼时,任倾只觉得自己脖颈都僵着磕不着雪地了。
礼毕御驾回南郊青城行宫时天还未亮,百官又换了常服前去拜贺,官家循例赐了茶食下来。
待一口热茶下肚,任倾才觉得身子仿佛活泛了过来,呼出的气也有了热度。
赐下茶食后,官家便摆驾回城了。之后官家还会在宣德门前举办一场特赦罪犯的仪式,以彰显仁德。此事由京兆府、大理寺主理,寻常百姓也可前往一观。
任槐按例是要出席特赦观礼的,任倾在圜丘坛受了冻,送走祖父后,让得禄赶着车往家中行去。
回城的几十里路边上设满了供皇帝临时停留的幕帐和达官贵人们观礼的彩棚。御驾路过后,前来观礼的诸人也收拾起了行囊返城,路上车水马龙颇为拥挤,车马走得很是缓慢。
进了城门时,日已近午时了。
马车自繁忙的主街拐入任府所在的南康巷,人流渐少了些。任倾在车上闭目养神,方才就着茶水用了些糕点倒不很饿,只是想着快些到家会暖和些。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
任倾睁眼。外头传来得禄的声音:“郎君,是方博士,想是找郎君有事。”
方译?中秋节那晚匆匆从国子监宿馆出来后,任倾便再未与方译有过来往。
虽然从那副与任倾有些相似的女子画像里,任倾已大概得知方译心中所思之人便是那位六年前立于桃树下的女子,他并未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可是方译手下那画于今春时节白衣襕衫的任倾男装画像旁的题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却让任倾觉得如芒在背。方译到底对自己存着怎样的心思?只是因为自己与其故人有些相似,是以画像聊作慰藉?可那题字又是何意?
自服药至今,看着身量体型与郎君愈发接近,乃至音色也渐低,任倾的心也渐渐安稳了下来。可是方译的画作与题字,便如一块巨石坠入任倾平静的心湖,让任倾本能的想要躲避这其中可能隐匿的危机。
是以中秋之后,方译着人替过几回帖子相邀,任倾都拒了。后来方译又亲自登府,任倾推脱不见。方译还曾让任佑带了书信回来,任倾也未看。竟不想方译今日堵在了巷子里拦车。
私翻他人画作,本就非君子所为,兼之那副画作及题字让任倾更不想面对方译。“今日在圜丘坛上受了冻,实在不便相见,请方博士回吧。”
“哎,方博士你做什么,快让开。”得禄惊呼声起。
任倾掀开车帘一看,方译手负于背立在马前,身着厚袄脸却冻得发白,又因情绪激动眼眶和颧骨微微泛红,脚下是因化雪而变得泥泞的路面,整个人看上去有种默然的凄绝之姿。道旁有一匹枣红马,想来方译是自祭天大典后骑快马先一步赶到了南康巷。
“慕心,别来无恙。知你今日在圜丘坛必定受了冻,我早知会了家中仆从定了附近的茶馆,雅阁里必定暖意融融,还请慕心赏光移步。”方译见任倾掀起车帘,哑声道。
原想时日一长,自然而然也就淡去了,却不想方译如此执拗。也是,若非重情之人,也不至于多年难忘那春日桃绯下的女娘。罢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