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夫子家,景亦一如既往地不受待见。即便早早就知道景亦了,夫子也并不正眼看他,只是嘴角的压不下的笑容泄露了他的情绪。
在这样的地方,难得碰上几根好苗子。而作为他的启蒙老师,自己自然是自豪的。
“如今拿着这些东西来讨好我没用!你可不知道,你走之后,可是你这小媳妇儿时常给我送些吃食,我到底是谁老师来着?”杨轩抿着杯嘴,淡淡说道。
阮玉脸上微笑,心中却道,人家这不是在外地嘛,且还时常会给您写信,您还嫌弃成这样,不是无理取闹吗。不过阮玉也理解他对爱徒的看重,不然也不会将他推荐到府城的学院,大概是在刷存在感吧。
“老师怎地介怀这样的问题,倒越发像个孩子了。”景亦连同语气都换上了哄孩子的,嗓音里满是无奈。“阿玉本就是我媳妇儿,她的孝顺自然也算是我的。”说完还状似无意地撇了阮玉一眼。
阮玉问号脸,谁是你媳妇儿了,怎么就你媳妇儿了,经过我同意了吗?
方才夫子说她没反驳还真当她是了?
不过夫子对这样的回答倒是很满意的,听后点点头,“眼下也有出息了,动作可要快些。”
“是。”景亦也受教似的颔首。
调侃了几句之后,谈话也进入正题,关于景亦的上京赶考问题及官场上的形势等等。
夫子担心他们的谈话太严肃,姑娘家听着无聊,便让杨伯引着两位姑娘去找府中的小孙女儿玩耍。
杨家的院子虽不算是很大,但拐来拐去还是费了些时辰。且处处的点缀都恰到好处,宽敞的不会显得空荡,狭窄的不会让人觉得逼仄。精心打理着的盆景,使这户人家的格调也生动且高雅。
但三丫显然是没有心情欣赏的。
对于这样书香人家的姑娘,三丫从未接触过,故而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挺起腰杆,绷直身躯,想让整个人看上去更有精神些。挽着阮玉胳膊的手紧了紧,说书人的书上有温柔的小姐、娇俏的小姐、野蛮的小姐,却不知现实中遇到的小姐是什么样的。
阮玉试图先让她了解一下那传说中的小姐,克服想象中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便委婉问起杨家小姐的性子。
不仅阮玉察觉到了三丫的紧张,连杨伯都察觉到了,也深知阮玉的意图。便和蔼地安抚着,“我们家小小姐还小,有些小孩子脾性,但为人却是不坏的。”
这一句话,让两人都惊悚了一番。杨伯,您这样说真的不是在吓跑她们吗?娘,我想回家……
带路的杨伯见两人似抖了抖的样子,笑道,“哈哈,在我们杨府不必拘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便是。小小姐不喜欢的人,在她面前自然讨不到好,可如若是小小姐喜欢的话,那就是能掏心掏肺地对她好的。看着二位的性子,倒觉得,都是我们家小小姐能看上,并引以为友的人。故而,不必有所忧虑。”
不管杨伯说得怎样,这人还是要见的,走着走着也就到了那位小小姐的院子。
方走到院门口便听见院中传来零散的急躁的叫声,“打!加油打!使劲儿!”
“打!打这边!快快!”
“啊!小心!要跑了!”
……阮玉和三丫心猛地一跳,对视一眼,传说中的小姐这么凶残?那更要小心行事才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两人跟在杨伯身后的步伐踉跄,好在只是景亦老师的孙女,平日里也不会多有往来,一会儿若是处得不好便找个借口先行离开便是。
只是,当两人步入院中看见两个与她们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在打陀螺,就傻眼了。想好的虐待奴仆呢?
“小小姐,这两位姑娘是老爷的客人,老爷托您照顾着些。”杨伯说完,也不管那姑娘有没有反应,会不会和她们说话就……径自走了?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事实正是如此,那两位打陀螺的姑娘不分丝毫注意力给她们。认真地盯着自己的陀螺,哪怕转了一两圈就歇菜了,仍然不放弃地继续。
就在阮玉想要告辞地时候,那似小姐模样的姑娘将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哼!不玩了!越打越不成器!跟我哥似的!哼哼!”说着还踢了陀螺一脚。
那可能是丫鬟的姑娘也停了下来,放下鞭子。
阮玉被她这幅小孩子气模样逗乐了,“噗”地一声笑出来。见自己让人给笑话了,杨璐更不开心了,皱起眉头嘟起嘴,“喂!你干嘛笑我!”
“没有,我没笑你。”阮玉屏住笑意答道。
“你!我都看见了!你盯着我直乐呵呢!”杨璐愤愤道。
“哪有,我是笑那陀螺呢。”阮玉指着地上躺着的陀螺。
“真的?它有什么可笑的?”杨璐狐疑。
“我笑她是一个没长大的陀螺,不会自己转,还得要你抽它它才动。”阮玉道。
“就是!你不知道它多气人,之前那店家分明说越打它,它越转得好,可是没有啊!我打它它要跑!”杨璐完全没有听出阮玉语句中的调侃,反而津津乐道一般向阮玉倾诉那陀螺有多么令人生气。
“大概因为你打的地方不对?”阮玉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乡下读书时看别人玩过这种陀螺,但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碰过的,只从别人打的姿势里了解一些。
“你会打?”杨璐问。
阮玉摇头,只见过猪跑。
“额……我……我会…一点点…”阮玉身旁,三丫发出弱弱的声音,甚至还有些因紧张而抖动。
“你有口吃?”杨璐偏头看向她好奇问道,语气中并无恶意,真的只是单纯的好奇。
“没有!”这下,三丫很快地否决了。
“那你……为……为什么……这……这样……说话……”杨璐学着她方才的短句。
“哈哈哈哈哈,她怕你打她,方才我们还未看见你们时,便只听见你们一直嚷着闹着打打打的,这可不吓着她了。”见杨璐虽大大咧咧,但也是率性而为的人,阮玉也敞开了性子说着玩笑。
“是吗哈哈哈,我能这般吓人?我这都还只是叫着还未真的要大人呢!”杨璐听说自己竟然很能唬人,也哈哈大笑,继而问三丫。
“没有!我就……紧张一下。”被阮玉揭穿,三丫无地自容,脸变得红彤彤。
“话说你们是谁啊?”聊得高兴的杨璐终于想起要问这两人是谁了,继而又有些零碎声音冲入脑海,反应过来,“噢,对了,说是你们是我爷爷的客人。可是是爷爷的客人怎么会来我这儿?”
“咳,我们不是,她未婚夫才是。”经过这么一会儿的接触,三丫也觉得眼前的这位小姐与她们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嘻嘻哈哈,一样的瞠目结舌,自动把她归为好相处的那一类人。故而当杨璐问起时,她也自在地插话聊了起来。
“哦哦,你就是那个景什么的小媳妇儿?时常给我们家送吃食的那位姑娘?”杨璐顿悟,每每吃到好吃的吃食,她爷爷都要感叹一下,他那徒弟不仅脑子好,情缘也好。她时常听到,不过也没什么感觉,想想她们这种人家和那种乡下的姑娘大抵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倒不是嫌弃她们不识字之类的,两者生活的环境相差太多,可能很多想法也不同,这样不利于交往。就像她在京城那样,即便大家都是生活在差不多的环境中,想法行为都会大相径庭,更别说这种生活上有差异的了。
不过就这会儿来说,这乡下的两人倒是给了她不同的感觉,还让她挺自在的。
阮玉一头黑线,怎么在她们家自己就成小媳妇儿了,无力地反驳“还不是……”
如她所料,杨璐对她到底是不是谁的媳妇儿并不感兴趣,因为她转头就问三丫,“你呢?那你又是谁?”
“我是她表姐。”三丫道。
“嗯。”杨璐颔首表示知道了。“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杨璐,我们家都叫我小八,你们也叫我小八吧。”
阮玉听完后,满脑子都是,说八不说吧……说八不说八……
“你叫我三丫就好了,她叫阮玉,你叫她阿玉便是。”见阮玉还在走神,三丫代为回答。
“好,你们这朋友我交下了。不过现在你该教我怎么玩陀螺了,方才本是我爷爷在教我的,都是你家那夫君将他叫走了,该是由你们家的人还的。还有,我是因为三丫会陀螺才和你们结交的,若是骗了我,哼!”杨璐说得一本正经,可是这般正经地话语配上她那副稚嫩的面孔,却并不显得有任何威胁。
三丫说会一点点陀螺,实在是谦虚了。那陀螺不要转得太迷,鞭子不要挥得再威武。这还是弟弟年幼时,她要陪着弟弟玩耍学会的,却不想有一天,竟又会以这样一种形式让她重新拿起鞭子。这一刻,阮玉她们见到她身上散发的光芒,三丫也觉得自己胸口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总的来说,这一场会面结局还不错,最后走时杨璐还对三丫依依不舍,挥着手帕让她们常来自己家玩儿。来了自己家一定要来找她,不要放下东西就走了。她在这儿结识不到什么值得相交的朋友,那些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和她一起挥鞭子抽陀螺,挖蚯蚓、戳蚂蚁洞,想了想,她其实适合出生在乡下的吧。
“啧啧,这么快就勾搭上小姐了?”乔明见几人依依不舍,在接完阮墨回去的车上,醋着对三丫说道。
“那是,不看看姐姐多么讨人欢。”说着,挑了挑额前的一撮发,对着乔明抛了个媚眼。
乔明不理她,往四周瞧了瞧,这种去往乡下的路上,鲜少能见到人。故而,乔明自然什么人也没看见。
三丫的眼神跟着他的眼神流动,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乔明已经趁其不备,勾住她的脖子对着她的嘴就是一咬,再回过身去答道,“是,讨人喜欢极了。”
“你!不要脸!”三丫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对着他一阵拍打,脸上似羞似怒,轮番上演,精彩极了。
乔明歪着身子躲避追击,还一边调笑,“亲自个儿媳妇儿要啥脸?”
外面闹翻了天,车内却是在安静地交谈着,无非是景亦考考阮墨功课。而阮墨鲜有人这般考教他,很是新鲜,故而也回答得很是认真,一张小脸绷得极紧。阮玉在一旁撑着下巴,时而看看景亦,时而看看阮墨,两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萦绕,像踩在棉花上跳舞。
……
没过几天,这关于陈林诈骗的案子也结了。
陈林和另外两人共骗了本县五个村的银子,这消息一出,无人不感到惊讶。五个村,那得多少银子啊!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六百两。三个人分,每人两百两。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般漏洞百出的骗局,竟真的让村民们心甘情愿地掏出了自己的身家。而据后来村民们说起,总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被陈林他们给做了什么法术,不然自己怎么会那么愚蠢的给出那么多钱?总之,提到自己如何如何被骗的人,都不愿意提起自己为何会相信那样一个骗子。
说法千千万,但该追的银子还得追。
只是,截止目前为止,只抓了陈林一个人,便是陈林,也不知晓另外两人的藏身之地。想来那两人也是经常逃逸藏匿的。
陈林安于享乐,这银子到手了,就拿了五十两给爹娘修葺房屋、还债等等,任他们自己随意买。
剩余的钱,都被他自己在县城买了处宅子、花楼赌坊走一走给挥霍掉了。即便村民闹得再狠,县令有什么办法呢?人只抓了一个,便是将他们家两处宅子给卖了。拿银子还给村民们,一人都拿不了一两银子。还是县令为他们着想,自己从银库中抽了些银子,补足了一人一两。
这当然会有人不满意,投出去的钱有人多有人少,少的那些人都能拿到一两,他们这些出了那么多钱的都还是只能拿一两,这是什么道理!
县令听到还有人责难,说他分钱不均,怒了。在公堂上大骂他们贪财,什么便宜都想占,才落到这般下场,一切都是自己作出来。直至将那跳起来说不均的几人骂得面红耳赤才罢休。本还想收回银库里的银子,让他们一两银子也拿不到,但想想那些被骗的贫困人家,又作罢了。若是他们生活得更拮据了,或者说生活不下去了,那恐怕是要出更大的乱子的。
无论是出于政治立场,还是人性偏向,县令都没有再有收回的想法。
最后罚陈林流放千里,这案子差不多已经结了。另外没抓到的两人只能继续通缉,若是他日能找到……大概也追不回什么银子了。
看着堂下希冀地望着他的一张张脸,无力地揉揉额头,叹了口气,作为一城首府,他只能帮到这里了。做人啊,还是不能太贪小便宜。
回到村中,各村村长将官府给与每户人家的补偿都还了回去,顺便几次叮嘱,日后在银子上小心为上,不要再做出这种被人欺骗的事儿了。
这事儿在整个县城中刮起一阵反骗的消息,随后起起伏伏,这事儿终于渐少有人提起。
……
这天,趁着大伙儿地里的活儿都不多,景二郎一家将老屋几房人并着阮玉一家都请来自家吃饭。虽然阮玉还未是景家人,但知道阮玉在景亦秋闱前一阵子每日里给他做饭,照顾着他的起居,心里对她一家都是十分感激地。自己两口子没什么本事儿,只能在家里种种地,拿到的收入不过是差强人意地生活,不说景亦早就不跟他们拿钱了,还时常补贴些银子给他们,他们的日子倒也是过得去的。
另外,几个早已经出嫁的姑娘,包括景亦的亲姐姐景蕊儿也回来了。
对于这几个姑娘,阮玉都是第一次见。甚至若不是这次见面,阮玉都还不知道景亦有个亲姐姐,倒是从来都没听他提起过。不知道是他不放在心上可以忘记,还是觉得姐姐嫁的远提不提也没什么妨碍。
但这次回家估计是嫁出去好几年的景蕊儿为数不多的一次,距离上一次都业已有几年。“你这孩子,又不是住得有多远,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呢!找人托信给你你也从来不回,都不知道你在婆家有没有受苦,过得怎么样……”杨氏见到景蕊儿一把抱住她,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借以告诉她自己的思念有多重。
然而杨氏没看见的是,头放在她肩上的景蕊儿不耐的眼神,以及阮玉打量她,她眼眸中透露出来的冷漠。
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事儿,才会使得一个人对待家庭这般冷漠。那么想来,景亦没有提起她的原因大抵是因为两人之间有些不和了吧。
虽然无从置喙,但看着景蕊儿怀中被挤得一直皱眉红了眼、却又强忍着不哭的孩子,阮玉还是有些心疼。“婶子,这位是姐姐吧,要不先让她把孩子放下来,你们这样他也不舒服的。”
杨氏这才想起,方才的确实在她怀中看到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这是我外孙了?当家的,快来看我们的外孙,当家的!”一手将孩子抱到自己怀里,对着屋内招待众人的景二郎喊道。
他们真是太久没有见到景蕊儿了,甚至连她生了孩子都不知道。
景二郎出来,看见蕊儿母子俩,也是红了眼。当初多说了她几句,她便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托人去信也没回。虽说当时话说得重了些,可又何尝不是为了她好?如今看到她归家,自是以为她与家庭之间冰释前嫌,连孙儿都抱回来给他们看。
可姑娘终究长大了,他也不能对她说着自己和她娘是如何担心她的,只是握了握他外孙的手,“我的乖孙子。”还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们母子了。
接而又问她夫君怎么没有跟着来,她拨弄着指甲淡淡道,“要死了,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不说还好,这一说起来,杨氏怀中的孩子嚎啕大哭,嘴中还含糊不清地喊着,“爹……哇……要爹……”
景二郎和杨氏心中大骇,若不是属实,女儿自是说不出这样的话,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杨氏不好再问,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去一边哄着了。说也奇怪,他哭成这样,竟也没粘着要娘。想着想着,杨氏又是一阵心酸。
景亦方才隐隐约约听见杨氏叫景二郎出去是因为外孙的关系,而他们能称得上外孙的也只有一个了,此后,心中也担心外面会出什么事儿。果然,没一会儿,屋外孩子惊慌大哭。见屋内听见孩子哭声的人要涌出来,景亦立马阻拦了下来,并拜托景山先帮他照顾一下,景山自然连连答应,让他放心出去,自己会招待好每一个人。原本都还是想去景家老屋办的呢,能在这儿有个主人家的面子也是不错的。
原本是想托给阮远的,但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这还是在景家,也不能太不给景家祖父面子。给他几分面子,他还是能帮着招呼人的。毕竟他也乐意已举人祖父的身份招待人,尽管这来的客人都是景家自家人,举人大伯、举人堂哥、举人岳父……
“你一回来就想闹事?”景亦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出来的姐姐,面容依旧清秀,只是眉宇间更显刁钻了。
“哟,这是当了举人就不想认姐姐了?我还高攀不起了?”景蕊儿嘲讽道,“若不是当初爹娘一定要将你供出来,我会去那样的地方?”对于这样的人家,她是一点儿也不想回的。
前阵子村里有人告诉她,她弟弟考上举人了,想全家人一起吃餐饭,她娘托了口信也想她回去见见。
想到当初被逼着嫁了过来,心中更恨了。此时回来,要的不是还给他们牵挂,而是让他们有更多的热闹。让她那能出人头地的弟弟有永生难忘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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