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姑娘前儿个说的那句话对了,血脉是很强大的,这孩子,跟那已经去世的老头子,在眉眼上有了五六分的相像。
那嘴唇,和他小姑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是自家的孩子啊。
但是一抓起孩子的手,荣老夫人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手上都有些薄茧,不是练字该留茧的地方,更不是练武该留茧的地方。
那这就是干活留下来的。
这小小的一双手上,长了好几个冻疮。
荣老夫人心疼得跟针扎似的,在府里,便是养马的小厮,也没有冻得这么严重的一双手。
“孩子,你,你受苦了。”哽咽的好几次说不出话来,荣老夫人怕吓到了孩子,才没有把人抱在怀里痛哭出声。
赵成道:“我有奶奶,还有姐姐,一点儿都不苦。”
荣老夫人点点头,一面掉泪一面强自地露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好孩子。”
安溆看老夫人太激动,建议道:“您要不去屋里洗把脸,平静一下,再慢慢儿说。”
荣老夫人起身,竟是给安溆行了一礼,“安姑娘,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早点找到孙儿。”
安溆忙阻拦,道:“我就是看不惯有人顶替成儿去骗人,而且我本就跟陆宁馨不对付。”
荣老夫人坚持:“那你也受得我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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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靠在奶奶身边,茫然道:“我真是那个老夫人家的孩子吗?奶奶,我不想走。”
赵婆婆看了看一手养大的孩子,笑道:“那边还有你爹娘,你的亲生兄弟姐妹,怎么能不去见见。我也还是你的奶奶,溆儿也还是你姐姐,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
生育之恩的确是很大的,赵成点了点头:“那我就只去几天,见过他们就回来。”
赵婆婆笑着点头:“咱们成儿懂事了。奶奶跟你姐姐在一起,可不用你担心了。”
赵成嗯了声。
屋里,荣老夫人洗好脸,重新整理了仪容,不由得恨恨道:“若不是为了成儿和家里的明先,我定然要让公爷休了那个蠢妇。简直愚蠢至极,我前所未闻。”
秋嬷嬷也谈了口气,向外看一眼,欣慰道:“咱们家大少爷真是出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竟还能小小年纪考上秀才功名,您这下不用担心家中后继无人了。”
当初的假少爷被国公分人蓄意养歪,吃喝玩乐样样通,正事儿却一点不懂,那时候老夫人可没少发愁。
想到这茬,荣老夫人也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秋嬷嬷又道:“只是老夫人,咱们要带大少爷回去,还得防着点夫人,她如今一门心思地想要给二少爷请封世子之位。大少爷没在她跟前养大,这一回去还让她蹲了佛堂,只怕她会仇视大少爷。”
“她敢!”两个字被老夫人说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只是她心里明白,那个蠢妇还真可能会仇视成儿。即便是她的愚蠢导致了成儿在外流落这么多年,但以她那又蠢又自私的性子,肯定不会反思自己的过失,恐怕还会怨恨成儿为什么能活下来。
荣老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吧,先给我那儿子送个信,咱们年后再带孩子回去。”
好歹先教一些礼仪,让他习惯了富贵的生活,免得到时蠢妇又拿这些贬低孩子。
世子之位,如今是必须得给成儿,这是那笨蛋儿子和蠢妇欠孩子的。
要没这事儿,老夫人见长孙立不起来,也不会坚持,但是现在,她必须坚持。
明先一直是那蠢妇教的,恐怕性子还不如在外面长大的成儿呢,与其败在他手里,不如给成儿败。
况且,她看着那孩子,只不懂一些贵人之家事儿多的各种礼仪,在心性方面,是极极极好的。
可见再多的钱财,也堆不处一份儿好的心性。贫穷也并不一定跟贪婪无度挂钩。
荣老夫人洗了把脸,整理了下,重新出来之后便能平静地和赵婆婆说话,不过问的也都是赵成小时候的各种事。
安溆在厨下做饭,赵成能找到亲生的家庭,这是件好事,庆祝一下。
她到村里买了只小公鸡,和着深秋那时候在山里摘果子时一道儿捡的菌菇,炖了一锅金黄香浓的小鸡蘑菇汤。
又炒了两个菜,主食便是蛋包饭。
坐到餐桌上之后,食物一入口,荣老夫人就看向安溆,真心实意道:“溆儿,你这手厨艺,专门学过的吧?”
安翀学堂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就休假了,他是在家的,听到这句话,赶紧说道:“荣老夫人过誉了,不过我姐确实是在厨艺方面耗费了很多心思。”
安溆看了弟弟一眼,读书真有用,她自己应付也就是这样了。
荣老夫人倒是有些惊讶,这么好吃的饭菜,竟然是这姑娘自己学着做出来的?心巧手又巧,这可难得了。
要是跟着大厨再学学,不知道能在厨艺上达到什么成就呢。
荣老夫人见过的奇人异事比较多,知道同一个方子,不同人做出来就有不同味道,有些人还真是就有这方面的天赋,随手一做的也比有些人学了好多次的要好。
因此她也没怀疑。
“第一次见面,奴婢就觉得安姑娘长得好,头发乌黑,眼睛乌亮,连这嘴唇也没用胭脂便红艳艳的,今儿一吃这饭才知道,都是你这手好厨艺养出来的。”秋嬷嬷也入乡随俗,坐在餐桌旁和老夫人一起吃饭,不过她还是更习惯先照顾着老夫人的吃喝。
安溆笑道:“嬷嬷过奖了。”
其实是她觉得安大妮的身体底子差,挣到钱之后,买了不少桂圆、红枣、芝麻等对女子身体比较好的食物。
要不是自己这样有意识的补着,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月事呢。
吃过了午饭,荣老夫人便又拉着赵成和赵婆婆聊起天,家里有丰年帮忙,安溆也不用去刷锅洗碗,就有闲工夫做零食。
蛋黄酥,锅巴,安溆做好一样就端上一样,叫家里人吃。
正要炒些肉松,再用紫菜做一些海苔,郑昌盛提着一个竹篮子进门来,看到院子里坐在太阳下晒暖闲话的两个老太太,他有些微惊讶,但还是有礼貌地点点头走了过来。
“来送什么东西?”安溆和郑昌盛已经很熟,又见他提着个大篮子,直接就这么问了。
郑昌盛说道:“我娘做的米花糖,叫我送来一些给你们尝尝。”
篮布掀开,里面是切成小方块的一个个颜色略带金黄的米花糖。
这个时候没有大范围膨化食品,米花糖的原料是蒸过之后阴干的米,条件好的用油炸,不好的就是将米再在锅里炒,利用热度使之达到开花的目的。
因此这种膨化是很有限的,这般做出来的米花糖也没有炉子打出来的大米花炒成的蓬松,但是大米的焦香却很有风味。
安溆吃了一块,点头道:“挺好吃的。”
郑昌盛心里一直是有些紧张的,但也不好不错眼的看着人,闻言才放松笑道:“我娘还担心你吃不惯她那一般的手艺呢。”
安溆再次道:“好吃,替我谢谢你娘。”
“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也别紧张地赶年集这个市场了,等过完年,再说。”
郑昌盛说道:“行,都听你的。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过了初二,我想北上去一趟南丰府,南丰府盛产烟花爆竹,这在元宵节前是极为好卖的。”
安溆一听也很感兴趣,她对烟花这一块儿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历史上的烟花爆竹都是什么样的,但既然大明已经有这种东西,她也想去看看。
“到时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道。
郑昌盛心里觉得不合适,他自是不敢对她有什么超出正常范围的想法,但男未婚女未嫁,两人单独出门就怕别人会传闲话。
只是他还没有想到什么既不会传出闲话,又能让安溆一起去的办法,旁边不远处看书的宗徹就道:“你们两个去,只怕不合适。”
安溆闻声转头,看到不远处的人,疑惑道:“你不是在屋里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宗徹刚才就出来了,虽然他们两个的婚约她不喜欢,他还是要维护着她的名声的。
“我跟你们一起去,”没回答安溆的问题,宗徹只这么说了句。
安溆到:“你去什么?不是过完年五六月份就是乡试吗?你在家好好看书。”
宗徹道:“就当游学了。”
郑昌盛看了宗徹一眼,不太喜欢这人对安溆的态度,只对安溆道:“南丰府有五六百里远,会很奔波,你要是实在想去,咱们多带两个人。”
“行,”安溆笑着答应了。
宗徹罕见的没有再开口,等郑昌盛说完事儿离开,他才收起书走过来,看了看盆里都撕成一条条细丝的瘦肉,他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安溆说道:“肉松。”看了他一眼道:“家里总有杂事分心,过了年你要不要去府学读书?”
听说乡试是要在考号关个天的,既然要考,那么受罪的话,就要有十足的把握才去考。
宗徹这学一会儿还要看看闲书,听听家里事情的样子,让安溆有些为他半年后的考试悬心。
宗徹道:“不用,我心里有数。”
那你有数就成。
安溆便不多说了。
“你说不想和我的婚约作数,是不是喜欢郑昌盛了。”他站在一边,时不时给安溆递个东西,突然的就问出这么句话。
安溆惊讶地看他一眼,“咱们两个什么时候有婚约了?”
宗徹见她这真没把那天的事当回事的样子,不禁一阵气闷。
“那不是权宜之言吗?”安溆说道,“而且我怎么又会喜欢郑昌盛,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宗徹又一阵气闷,他一向心思缜密,却总能被她三言两语说得没话说,而且他觉得这个女人,对他有一种俯视的感觉。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一种我比你大、比你见过的人事多的俯视。
在她那里,自己就好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以前她便是对他的照顾细致入微的那段时间,也带着些宠溺的感觉,从来都没有将他当作是一个在某种方面能够碾压她的成年男人来对待。
突然间想通了她对自己时的别扭之处,宗徹更加气闷了。
但他不想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来,那样的话她会更将自己和不懂事、幼稚一类的词语挂上勾吧。
仗着是个鬼,就能不反思一下她自己更幼稚的行为吗?
宗徹一时间没有说话,安溆忙碌起来,就忘了身边还站着这么个人,转身拿木铲的时候一下子踩在他脚上。
宗徹的表情变也没变,只是伸出长胳膊将她一揽,然后往旁边一扶,问道:“要什么。”
安溆:“木铲。”
那边看到这一幕的两个老太太,都忍不住笑了笑。
“姐,”安翀在这时从门外跑进来,看到宗徹和自家姐姐靠得有些近,皱了皱眉,走过来道:“姐,刚才我碰见大伯娘了,她说郑槐娶亲,叫我们家也随礼。我们随吗?”
“大伯他们都随了的话,我们也随一份吧。多少钱?”安溆问道,要去屋里给他拿钱。
“五文钱,我就有。”安翀随即对宗徹道:“徹哥,郑家很热闹,你不去玩?”
宗徹抬了抬眼皮,道:“去。”
然后刚走出远门,他就站住了问道:“有什么话要说的,说吧。”
安翀的确是有话要说,但是还是为宗徹这份能洞悉人心又不动声色的能力心惊,要知道他刚才可是很自然的。
宗徹淡淡地勾了下唇角。
安翀:这人气人一把好手,姐姐以后真要是嫁给他,会不会事事受气啊。
“你是不是喜欢我姐,想娶她了?”安翀看了家门一眼,两个老太太时而的说话声能传过来,不担心姐姐能听到,他才问了。
宗徹挑挑眉,“是啊,你有问题?”
安翀道:“我姐喜欢你,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不会反对,但是我希望你能注意点举止,你一直住在我家的,别让人以后有闲话说我姐。”
宗徹心道我哪儿没注意举止了,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她说话气人的时候,他也都是自己劝自己好了的。
“知道了。”但是知道没有跟安翀多说什么的必要,宗徹转身就要回家去。
安翀忙道:“你刚才说了要去郑家玩,这时候又回去,怎么跟我姐说?”
宗徹:---
郑家娶媳办的很体面,又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几乎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还没走近郑家就能听到欢闹的声音。
安翀和宗徹走进院子,跟人寒暄着,就到记礼钱的地方去随礼。
宗徹跟几个凑过来和他说话的人点点头,对安翀道:“我便先回了。”
安翀这边的礼钱还没刚放到桌子上呢,闻言有些心累,您还真是就来走一趟啊。
郑槐娘看到宗徹也来了,倍儿有面子,端了些瓜子糖的就过来叫他吃。
宗徹道了声谢,伸手拿了两颗,糖是油纸抱着的方块儿状,高粱饴糖,如今店铺中最常见的糖果之一。
点了点头,宗徹转身就走。
这时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女孩子,从站在一起的几个女孩子中突然被推出来,踉跄着扑向宗徹。
宗徹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脚步顿都没顿,就这么走了出去。
而那女孩子收势不及,又没有人及时拉住,一下子扑了个狗啃泥,狼狈至极,眼泪瞬间就积满两眼眶。
女孩子是来送嫁的金雨堂妹,出了这么个大丑,郑家的人担心金家人脸上下不来,都赶紧上前去扶,一面说女孩走路要小心点,一面训斥刚才推人的那几个女娃子。
那些个女娃子里有好几个郑家这面的,被训了也都嘻嘻哈哈的。
安翀看到这一幕,憋着笑,站在边上吃着糖果看了会儿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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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溆将金黄蓬松的肉松盛出来,撕了些海苔一同放到搅拌甘蔗的桶里,脚踩着搅了几圈,重新打开盖子的时候,里面的肉松混着海苔,变得更加蓬松,一圈圈的茸茸特别漂亮。
荣老夫人牵着赵成,在一旁看着,只是越看越疑惑,齐国公府的厨师就有擅长做肉松的,但都是炒好就可以了,这丫头怎么还要搅打几圈子?
“溆儿啊,你这是要做什么的?”荣老夫人忍不住问道。
安溆拿了个小碗,盛出来一碗递给赵成,“这样吃着更好吃,您也尝尝。”
然后她把肉松都盛出来,在坛子里装好,抱到厨下搁在案板上,赵婆婆过来道:“你刚才不是说还要蒸?米都洗好了,蒸吧,我烧锅。”
秋嬷嬷赶紧道:“我来,老夫人您歇着。”
安溆一看米果然已经洗好,还添好了水放在木桶中,只需要上锅就好了,忍不住笑道:“家里现在有三个宝,我都什么也不用做了。”
荣老夫人时刻不舍得放开刚找回来的孙子,还和孩子在搅拌桶那儿站着吃肉松,插话道:“赶明儿,我再打发几个仆人来给你帮忙,让你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就动动嘴等过年。”
安溆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