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正浓,有鸟飞过。
八月香的铺面不大,属于家庭小额经营,可来这里就餐的人却特别多。
因为苏楠的家恰好位于丹青巷的核心地带,经常会有一些游客冲着这片大名鼎鼎的古建筑群慕名而来,兴致勃勃地走了一圈后,肠肌肚饿,就选择在八月香解决温饱问题,再者,美院的学生也是不容忽视的主力军,除此之外,附近的居民也会隔三差五来这里下馆子。
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大厨较好,普通的家常小菜特别对学生和邻居的胃口,再加上田姨的热情和善,所以八月香的招牌是街知巷闻,有口皆碑。虽然下午时分发生了点痞子闹上门的小插曲,但无伤大雅,依旧客源广进,货如轮转,这就是所谓的“酒香不怕巷子深”。
高朋满座,回到店之后,萧云义不容辞地做起了临时服务生,端盘递碗,忙过不停。
他的横空出现,惹起了正在吃饭的美院女生的一片惊呼,不可避免的是,惹起了男生们的一片倒彩。最惨的是,他从没想过这些妙龄少女们会如此大胆,与宋朝大学士苏东坡是同一个流派――豪放派,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最婉转的都是问他可不可以做人体素描模特,虽然是带着开玩笑性质,但还是让他汗流浃背。
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弯弯月牙已经高悬于空了。
夜,悄悄来临,朦胧得很,美丽而不娇媚。
蝉鸣微微,唤醒着人们夏的意识,虽然寂静不再单调,倒也有几分凄苦。
苏楠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臀部给ol直筒裙绷得浑圆丰翘,蛮腰却惊人的纤细下去,丰挺的胸部下压在衣襟上,坠出完美诱人的曲线,手里正剥着青笋,娇艳欲滴的红唇闭合,愉快哼着《祝你平安》的调子,脚下还轻轻的踩着节拍。
热锅里正扑扑的冒着白汽,她拿店里剩下的一点材料,在做一个清淡的竹蛏豆腐汤。
虽然已是入夜,可厨房的温度仍有些高,她雪白无暇的额头渗出了细细密汗,弯起手臂,拿袖子轻轻擦了擦,动作柔得就像那弯新月,侧头望了眼依着门沿的萧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削着胡萝卜,手法迅疾而华美,那飘然出尘的脸形,给人异常温柔的感觉,一颗玲珑心差点就给他此时的形象给融化了。
以后真的不能见到他了吗?他哒哒的马蹄真的是个美丽错误?他只是过客,非归人?
念及此,她徒生了几丝黯然。
“汤沸了。”萧云没有抬头,轻声提醒了心不在焉的她一句。
她这时才回过神来,低呼一声,脸庞漾起红晕,连忙掀起锅盖,把如玉豆腐放下去。
豆腐在沸水中上下沉浮,散发着淡淡的豆香味,她又往里面添了一些葱姜等佐料。
萧云把削好的胡萝卜切成丝,放在一旁备用,又去捣腾鸡蛋、青椒等玩意。
两人就这样极有默契地配合着煮饭,没有交谈,眼神也没有交流,似乎都在逃避对方。
很快,五菜一汤就新鲜出炉,香气扑鼻,色彩也很鲜艳,没有一点点的烟火气。
萧云将碗筷放在餐桌上,招呼忙着关门的田姨吃饭,而苏楠则还在厨房没有出来。
“小云,累了吧?”田姨笑着落座,看着花了好多心思的满桌佳肴,欣慰全写在脸上。
“我不累,这些都是苏楠弄的,我只是负责打打下手而已,很清闲。”萧云微笑道。
“嗯,楠楠确实很懂事,待会你就多吃点,尝尝她的手艺如何。”田姨笑着道。
“一定。”萧云点点头,望了眼厨房的方向,心里纳闷着,这妮子怎么还不出来?
田姨也觉得奇怪,起身喊道:“楠楠,好了没?”
好几秒后,厨房才传出一句:“就来了,你们先吃。”
“这孩子,吃饭还不让人省心。”田姨坐下,拿起筷子,“小云,咱边吃边等。”
萧云笑笑,也拿起了筷子,不死心地又望了眼厨房,仍是没有人影,只好开拔头筹了。
这妮子煮的东西确实美味可口,其实当初她喝醉酒,被他捡回家时,就已经煮过给他吃了,只不过那时的心情与此刻大相径庭,那时候两人素未平生,还对她处处提防,食之无味,今晚故事重演,吃起来可是别有风味。
嗯,清汤够淡,豆腐够嫩,虾够新鲜,猪肉也不错,啊,还有这青笋,脆而香。
萧云不知不觉已经消灭了大半碗饭,加了点荷叶的米饭,香气浓洌,令他食欲大振。
直到这时,苏楠才从厨房里忸怩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还湿着,眼睛有些红肿。
她今天穿着嫩黄色的衣裳,灯光下肌肤更白更嫩,梨花带雨的眸子分外柔和妩媚。
她默不作声地坐下,拿起筷子,夹菜,低头扒饭,从头到尾没有看过萧云一眼。
“楠楠,你眼睛怎么了,肿成这样?”不明所以的田姨看到苏楠的异样,关切问道。
“没什么,刚才炒菜的时候,不小心溅了点油进去,不碍事。”苏楠勉强挤出微笑。
“这还得了,那可是眼睛呀,来,让妈看看。”田姨急忙起身,仰着她的头细细看着。
“真没事,我都用凉水冲了好久,妈,快吃饭,都凉了。”苏楠推着田姨坐下。
“你呀,太粗心,下次一定得注意,眼睛是很脆弱的。”田姨担忧之色还未完全消退。
“知道了。”苏楠冲着田姨笑笑,然后低头专心扒饭,还是没有正视萧云一眼。
萧云也没有出声,仿佛哑了一般,来回挑逗着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饭,看上去心情不错。
其实,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流泪,总是非常愉快的。
田姨并不是那种善于捉摸心思的女人,虽然瞧清了苏楠不同往日的异样,却也没发掘出点更有价值性的端倪来,因此,尽管心中疑虑重重,她却也没刨根问底,一探究竟,胡乱扒完一碗饭之后,就拎着保温瓶,装了些菜,送去医院给苏墨砚。
外面再矜贵的玉露琼浆,也不如家里的粗茶淡饭。
田姨走后,饭桌上空落落,只剩下这两个各怀鬼胎的一男一女。
苏楠端起碗,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拿筷子的右手姿势很美,兰花指微翘,像一朵圣洁白莲,夹起一小块肉放进樱桃小嘴,再往里面送一小筷米饭,如此梅花间竹,细嚼慢咽,深谙寻常饮食的门道。
萧云见这妮子一副当他透明不存在的模样,玩心大起,连绵不断地往她碗里夹菜,这妮子刚开始时还愣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铁了心对他置之不理,又低着头吃饭,可后来碗里的菜都堆积成山了,她终于忍不住抬头,恨恨瞪了眼这个一脸坏笑玩世不恭的年轻人。
“多吃点豆腐,美容养颜。”萧云在厚颜无耻地解释着,那抹贼笑让人心厌。
苏楠皱皱黛眉,忽然也笑了起来,很诡异,容颜如牡丹的开落,也开始往他的碗里夹菜,轻声道:“你也吃,多吃点猪肉,强身健体,你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瘦皮囊,怎么能拔刀相助路见不平呢?”
萧云一笑置之,轻声道:“我这还弱不禁风?看来你的口味比较重。”
苏楠也不生气,嘴角的弧度愈发诡魅,轻声道:“再来点玻璃生,这些蔬菜呀,都是我妈亲手种的,屋后有一大块地方闲置着没用,她这人苦惯了,闲不住,就弄了些泥土和蔬菜种子过来,每天都很用心浇水打理的。这些没污染无公害的蔬菜,新鲜,市场上很难买着,还能给家里省去一笔不小开销呢,现在物价飞涨得逼良为娼,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不能去偷去抢,能省就省,你今天有口福,多吃点,清肠胃。”
萧云错愕地看着满碗的玻璃生,望了眼媚笑如丝的女人,苦笑道:“谢谢。”
苏楠微笑道:“不用谢,你喜欢就成。这菜呀,你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嚼。”
萧云总觉得有点不对,毛骨悚然,轻声道:“为什么?”
苏楠柔声道:“这样,你就可以细细品味一下我的手艺。”
萧云听话地吃了几根青菜,味道确实不错,咸淡适中,狐疑道:“还有呢?”
苏楠笑笑,补充道:“细嚼慢咽也有助于消化,营养专家都推荐的。”
一个女人用这种酥软入骨的语气跟你讲话,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实在难以拒绝好意。
“还有好处吗?”萧云又吃了几根,见没什么不良反应,也不像刚才那样忧心忡忡。
苏楠眨了下眼睛,妩媚死人不偿命,轻声道:“当然有了。”
萧云抱着一丝侥幸,把整碗玻璃生吃了个精光,抹抹嘴,轻声道:“说之。”
苏楠笑眯眯道:“顺便还能帮我找出掉在里面的那几根头发。”
“……”
――――――
饭,总有吃完的时候。
“我来收拾,你去坐一下。”等萧云放下筷子,苏楠轻声说了句,勤快收拾碟子碗筷。
“你确定?”萧云本来想起身和她一起收拾的,没想到这妮子竟主动请缨。
“嗯。”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然后端起沾满油污的碗碟到厨房。
萧云静静望着那个曼妙背影,薄呢筒裙确实是件好东西,勾勒出她臀部的诱人弧线。
等进入厨房那一刻,那个背影回头,轻声说了句:“等我洗好碗,再走。”
萧云微笑点头,她唇线勾起一道有些深秋悲凉之意,然后转身进门,消失在那里。
夜,静极了。
月光透过云缝轻轻泻来,丝丝缕缕,诱惑起人间的情感。
萧云当然没走,捧着一杯清茶坐在院子当中,抬头望着天上那一眸弯月,思绪飞扬。
风,渐凉微冷,脚步轻盈,缓缓而来,欲静,却依然耐不住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知道,能这样毫无后顾之忧地不理世事的日子将不久远,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有些路是没有的,要自己去走出来,正如老爷子在自己来宁州前说的那句话:人字的构造,一撇一捺,即为人,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是阐述了人必须要靠着自己的双腿走出人生。
他的确很想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但现实吗?
或许,那种生活,只出现在几朵山花身上吧。
许地山在《空山灵雨?银翎底使命》中说到:“惟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鱼儿喋着它们的残瓣。”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是吗?
有的时候,当局者未必就迷。
其实也知道,也清楚。
或是因为心中的执念,或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放不下。
他们其实是最清楚的,因为那是他们的亲身经历,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在那次百家会馆的杀戮中,萧云就已经感觉到了应该有一股背后的力量在推动整件事的发展,虽然他至今还无法弄清那幕后到底是谁。他不杀刘刚的那个女人,就是想让她带信息给刘三爷,来验证他内心的想法,结果刘三爷真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死了两个亲生儿子,都选择沉寂如水,那证明刘三爷也只是别人一个可怜的棋子罢了。
萧云略感彷徨,被迫选上了这条路,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当中的心酸苦楚。
但他从来不畏惧,因为他就是强者。
让风继续嗥叫,让雨继续肆虐,强者一直在风雨兼程。
风会吹去昨日的悲伤,雨会洗去身上的血迹,风雨只能让强者更加坚定前行的步伐。
可惜,有些话语始终是无法倾诉的,无论对谁。轻仰起脸,三十角度,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空中掠过,盘旋,滑翔,然后隐去,悄无声息。风来,溜过舒展的指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灵魂的深处,是沉默的微笑。
小青的故去,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如果再呆在苏楠的身边,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有何感想?不敢想。
既然前途未卜无法预测,还不如未雨绸缪来个痛快,挥刀断臂,从此形同陌路。
他原本打算在临走之前再告诉她这个决定,没料到她竟然观之入微,事先发觉了。
唉,事与愿违。
他站在夜的风口,问风:爱有几许?情有多重?
风无语,奔他而去。
举目,无亲,只有月儿。
月光下,是一道孤独的影子。
忽然想起了母亲,善良容忍的江南女子,背负着太多却依然有美好笑容。童年的时光,她的拥抱,她的那许多奇异动人的故事,她的静静如水的歌谣,她的淳淳如溪般的教诲,想起来整个人都是温暖的。
母亲的一番话又一次萦绕耳旁:孩子,要做沉香木。浮世是水,俗木随yu望随波逐流,无所定止。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样沉静,一样的香。一个人内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惧浮世。
“谢谢你,妈妈。”萧云在心里默默念道,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细细地流遍全身。
半晌,他微微摇了摇头,只是动作过于细微,没人能看得出来。
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从裤袋里掏出烟来,他竟然带烟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火苗腾起,点燃。
他静静地坐在竹椅上,手指夹着烟,烟雾缭绕,姿态优雅,那种味道如贵族般,让人赏心悦目,根本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能够装出来的。小青走后,他就重新抽上烟了,不是在烟中迷失自己,而是在烟中找寻自我,吞吐间,很多问题都逐渐清晰。
望着无边的夜色,他又轻轻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苍凉小调,的确苍凉如水。
苏楠正挽着袖子,冲刷着脏碗脏碟,洗洁精泡沫横行无道,使她嫩白如玉的小手迷失其中,几缕微湿的青丝柔顺粘在她那精致的脸庞上,让她那种仿佛从来都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的骄傲收敛了许多,多了点邻家女人的亲切。
她的速度很快,显得比平时要紧迫,她希望能剩多点时间陪陪那个年轻人。
人总是要到作诀别的时候,才会觉得对方存在的可贵,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反复强调不是个好人,要离他远点,可自己心里为什么没有一丝要听话的意思?
她绝不是个随意相信男人的人,挑剔,喜欢钻牛角尖,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不近人情。
为什么对他却毫无保留的信任?真是奇哉怪也,像一局死棋,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
想起了他平时的一些所作所为,她不禁莞尔。是,平常他也喜欢盯着自己看,虽然没有今日的肆无忌惮,但也常常使自己心思慌乱,瞪了他一眼之后,也没见他会像其他那样男人眼神躲闪,漆黑的眼瞳反而会瞪得更大一些,那灼热的眼神凝视着似乎执著着要望进自己的心里,没来由心里一慌,但绝没有厌恶的感觉。
虽然不清楚他的身世,不知道他背负着什么,但只要他不愿说,她就绝不会问。
真正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她无论和哪个男人交往,懂的事都应该比那个男人少一些。
忽然想起了他在回来的路上,跟自己说的最后一番长篇大论:苏楠,如果情缘散尽,感情注定难以为继,为什么不选择有尊严的结束?总比伤害纠缠到最后,把所有美好的记忆都磨损掉更加合理。至少,你还拥有记忆。因为生命中感动过我们的人是不会离开的,他将驻留在我们记忆深处,在偶然空闲的午后或者寂寥的夜里,涌现出来,和现在的我们相见。
她深深皱了皱眉,痛,点点扩散,透着风的清冷与萧瑟。
终于把最后一个碗洗好,完璧归赵后,她连手都顾不上擦,就冲出了厨房。
月影如霜,院子当中,只剩一张空竹椅,人已不见。
他消失了,宛如一阵青烟,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就这样告别了吗?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吗?路上碰见都不会打招呼的陌生人?
迎着夜风,她停住,泪,悄悄滑落,这个从来都自负要强的女人,到底是水做的。
许久,泪已干。
她慢慢走过去,竹椅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一行字,瘦金体,字迹古朴铅华:
w.h.奥顿:恶魔,通常只是凡人并且毫不起眼,他们与我们同床,与我们同桌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