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云浮山,冬天。
这是云浮山地区罕见的一场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
云浮山地区是军事重地,是成都军区的一个重要战略点,二炮也在这里设有很多秘密基地,防线深深,镇守着西南大门,防范着南亚对祖国的威胁。
山脚下的那座军营,在白雪中显得庄严肃穆,鲜艳的国旗在冷雪环绕下傲然飘展,为数不多的子弟兵们哈着白气,正在雪地上整齐划一地进行着早练,口号声浑厚嘹亮,穿行于山间,气冲霄汉。
大山外的十几个村庄偃卧着,在雪底下,仿佛已经消失了般。没有火的房子,和路上的石块一样冷,不能融解屋瓦上的厚层的雪。在白色的浩瀚烟海里,这只是一堆白矿石,看起来很像死了的村庄,罩上它的殓尸布。
云浮山连绵起伏,白雪皑皑,鲜有人行。
山的最东边是悬崖峭壁,壁立千仞,怪石嶙峋,连山凿如劈,陡峭异常。气势磅礴的长江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很夸张的大弯,缓缓东流。这场大雪丝毫没有给这条“长波逐若泻”的千古大江带来什么影响,雪花落入江中,旋即被融化为江水,滚滚东去。江风卷着碧水不断地拍打着两岸峭壁,在与坚硬的岩石碰撞后,粉碎成末,卷起千堆雪。
据当地村民讲述,唐朝时,诗人王周乘舟路过此处,不禁感慨万千,浩然挥笔写就:云有万仞山,云有千丈水。自念坎?时,尤多兢慎理。山束峡如口,水漱石如齿。孤舟行其中,薄冰犹坦履。
雾凇沆砀,水气弥漫,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
江上影子,惟清山一痕,碧树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平江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枯草树木,都白了头,在风雪后孤独地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江面中央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被风从树上卷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峭壁顶上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全部被白雪覆盖,纯净得像一张白纸。视野空旷,没有多少植物,只是在壁沿处刺棱棱地长着一树梅花,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直耸耸地向天而立,孤傲群芳。
四川梅花自古以来便是天下一绝,陆放翁曾有诗云: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
这一树梅花有三丈来高,粗枝蔓叶,纵横而出。
形状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梅花的清艳,使得峭顶更显凄凉冷冽。
几只没有追随大部队南迁的鹘雕,在山峦间滑翔高飞,忽然扑腾腾地停落在这棵梅树上,震下两片梅花,悠悠坠落,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冰冷的雪地。
薄日轻淡,阳光柔和。
在梅花树下,坐着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长的很漂亮,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酝着柔和的金光,在雪地中异常夺目。
他精美的小手轻轻抛玩着一颗小石子,光滑圆润。
这已经是小男孩在云浮山的第四个年头了,来这里坐着极目眺望大江东去,已成了他的保留节目,每天早上风雨不改。静坐看江,可使他内心清明一片,没有一丝杂念,所有烦忧都如山下江水流逝,不再复返,颇有大乘佛教所言的“六根清净”之境。
而这树梅花则陪了他整整四年,春去冬来,花开花落,一如既往。
他盘腿坐着,动也不动,似乎浑然不在乎冰雪的寒气,两道淡眉轻扬,双眸清亮如深山碧溪,静静地望着山脚下的那一系东逝水,淡粉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勾出一条细细的弧线,像是在嘲弄这个世界。
“小七哥,快过来,我堆好小雪人了。”
一把童稚的小女孩声从他身后处传来,夹杂着一股兴奋,如风动护花铃般悦耳动听。
树上栖鹘,闻人声骤惊起,磔磔云霄间。
小男孩终于浮起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童真笑容,回头喊道:“丫头,我看到了,你过来树底下休息会儿吧。”
不一会儿,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蹦跳着走过来,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峭壁顶上,显得童趣盎然。
小女孩长得极其漂亮,脸颊精致得如同上古瓷器,粉雕玉琢,肌肤细润如朝霞映雪,长大必是一瓢殃国殃民的祸水。
她歪着小脑袋,脑后的两条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的,极美的双眸盈有疑惑,循着小男孩的视线望向江中,嘟着小嘴问道:“小七哥,那水每天都在那里,有什么好看的?比堆雪人还好玩吗?不如咱们去打雪仗吧,我今天记得带手套了,不会再输给你了。”
“这水不是每天都在那的,它是流动的,妈妈说,这水是向东边流去,要经过好远好远路程,很长很长时间,然后才会流到一个叫‘大海’的地方。”小男孩表情认真,极目望向远方,“丫头,你说这长江的水这么多,大海要多大才能装得下?”
“嗯……”小女孩叉着腰努力地想着,俏皮可爱,“大概有三千尺潭那么大吧,我昨天扔了好多块小石头,它都装得下,我还扔了两个出来找东西吃的小田鼠呢。”
小男孩起身,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责怪道:“笨死了,三千尺潭那么点地方,我五分钟就能游到对岸,怎么会装得下整条长江的水?应该是两个三千尺潭那么大才行。”
“小七哥,你真聪明。”小女孩被冻得两行鼻涕在上下伸缩,两只小手环抱着,身体不断哆嗦,似乎有点冷。
小男孩关切问道:“丫头,很冷吗?”
小女孩坚定地点着头,双眸带着一丝希望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微微一笑,将小女孩拥入怀里,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最受不了冷的了,但又是最顽皮好动,和他以前一样,在大冬天还喜欢到处乱跑。
小女孩将小脑袋埋在小男孩的胸前,左右来回揉搓了几下,忽然挣脱怀抱,浮起一个小狐狸笑容,道:“嘻嘻,我今天忘记带纸巾了,擦不了鼻涕,这衣服可是薇姨给我做的,很漂亮,我舍不得擦呢。”
小男孩低头看着胸前那一滩污迹,苦笑不迭,又被她骗了一次。这小丫头太鬼灵了,总是被她欺负,每次想发火时,一看到她那精美绝伦的模样,心就软了下来,不能跟她较真,这就是常人说的,被卖了还帮着对方数钱。
“小七哥,我想听故事了。”小女孩跑到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眨着美眸望向小男孩。
小男孩微笑点头,盘腿坐下,右手撑在腿上,左手托着腮帮,动作甚是老成,开口道:“昨天说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今天就继续这个故事吧。话说刘关张三兄弟在桃园结拜为兄弟之后,就一同前往长安找寻他们的师傅……”
小男孩声音虽显稚嫩,但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小胳膊还随着故事的讲解不断地比划着。
“他们的师傅是谁呀?”小女孩打断小男孩的话,天真地问道。
“自然是大名鼎鼎的得道高僧,唐三藏了。”小男孩大马金刀坐着,很有范。
“原来是唐三藏呀,他能陪我玩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唐三藏是一个很厉害的和尚,他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了。”
“他有多厉害?”小女孩小脸蛋上有着一丝恐惧,像见到了老师批评时板起脸的样子。
“妈妈说,他会施一种咒语,不听话的孩子就会头疼的。”小男孩有点小得意。
“啊?这么凶?哼,那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听话的时候,爷爷和薇姨都不舍得骂我呢。”
“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要。”小女孩点点头。
“要就别出声,听我讲。话说刘关张三兄弟找到师傅以后,又去买了一匹白马,那白马原来的名字叫的卢,后来他们觉得不好听,就改成白龙马,让唐三藏骑着白龙马去梁山水泊,找一个叫贾宝玉的人,准备向他要一卷叫《封神榜》的古书……”
“小七哥,不对,我听薇姨跟我讲过,唐三藏的徒弟里有一个猴子和一只猪,还有一个很吓人的和尚,那匹小白马还是一条淘气的小龙变成的,不是买的。”小女孩嘟着嘴,似乎对他的讲述毫不信任。
“是你讲还是我讲?”
“当然是你讲了。”
“是我讲的话,那故事当然不能和妈妈讲的相同了。”
“可是你说的都是错的。”
“死丫头,竟然敢挑我刺!”小男孩起身,捧起一手雪,向小女孩砸去。
小女孩的漂亮脸蛋被雪砸中,惊呼一声,嘟起小嘴道:“臭小七,欺负我,你死定了!”
“你死定了”这句话,还是她跟小男孩学的。
小男孩每次看到山猪时,都会兴奋地喊出这句话,不想竟然耳濡目染了这小丫头。
小女孩捧着雪,不断砸向小男孩,可是由于量不大,每次都被他轻易躲过,看着小男孩一脸坏笑,她气得小脸通红,恼着道:“哼,臭小七,你不许动,要是你敢动,我就回去告诉薇姨,你欺负我!”
“……”
既然小女孩把杀手锏都给祭出来了,那接下来的场景估计很多人都能猜得到: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站在树下,耷拉着脑袋,满脸无奈,而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小女孩,一脸的小狐狸笑容,不亦乐乎地捧起雪,砸向那个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语的小男孩,“咯咯”地欢笑着。
两人正闹着,忽然,从上游江面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杯酒,一竿身,世上如我有几人?孤舟东去,孤雁数声,梦断三更。朔风吹老梅花片,推开篷沿,雪满天。手自搓,剑频磨,古来天下丈夫多。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一笑琅然。
小男孩被这歌声深深吸引了,跑到悬崖边,定睛望着那一叶顺江而来的乌篷船。
船身不大,在偌大的江面只是渺小一点。
船家在船尾熟练地控着马达,船平稳地行驶着。
船头静静立着一名男子,刚才的歌声正是他唱出来的,歌声柔和,从江面中央传遍两岸。
男子一袭青衣如竹,双眉森森如剑,双眼温润如玉,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的感情表露。
手执一张青幡,上书“半日仙”三个大字,随风而展。
“小七哥,那个人好奇怪,他刚才唱的歌我都听不懂。”小女孩走到小男孩身边。
“我也没听懂。”小男孩的表情有些凝重。
“啊!小七哥,快看,那个人手里的那张布好像写着字呢!”小女孩也望着江上小船。
“我注意到了。”小男孩点点头,小手指轻轻揉开眉头。
“写着什么呀?”小女孩好奇问道。
“太远了,看不清。”小男孩细眯起眼睛,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小女孩手指撑着精美脸颊,问道:“他是不是卖糖果的呀?”
“……”小男孩无语地看着小女孩,“你就知道吃,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个胖姑娘。”
小女孩扬起小粉拳,向小男孩示威道:“臭小七,你再说我就揍你!”
“哈哈,你追不上我。”小男孩笑着向原路跑去,小女孩气恼地在后面追着。
童声四起,漫绕青山。
船头那人抬头望了眼消失在峭沿上的俩小孩,浮起一抹莫测笑意,顺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