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贾诩
忙碌一季下来,如今河南西半郡之地上,到处可见沉甸甸的粟穗压弯禾杆,甚是喜人。
放晴天,一大早屋外麻雀便叽叽喳喳扰人得紧,被它们吵醒,贾诩也就起了身。
屋内寻骨粉、柳枝漱过口,净面毕,贾诩才慢慢戴上冠,扎紧腰带,推门出去。
小住月余下来,这临时改成的郡守府内大多人都已认得他,一路尽可通行无阻,习惯之后,也懒得叫自家随从,在门口处与兼任府门亭长的典韦打过声招呼,又自出府去闲逛。
看他要独自出门,典韦可不放心,招呼过一声,两名黑铁卫便疾步跟了上去。
自家身材太过矮小,在门口这巨汉面前,贾诩总有几分不自在,不愿与他多交谈,跟着自家的黑铁卫倒不在乎。
邓慕安如何弄这般巨汉来做亲卫首领呢,寻个矮点的多好?
脑子里不知不觉突然冒出这等念头来,倒让贾诩不由哑然一笑。
往前走过几步,站在雒阳街头,贾文和倒有些茫然了,时日久了,今日该再去何地游逛呢?
“吾等今日去何处?”
自家想不出来,贾诩索性回头问两名黑铁卫。
我等只是护卫你好不好?去何地闲逛还不得由你拿主意?彼此也算得熟识了,两名黑铁卫一齐瞪眼,莫名以对。
“若不然,再去寻田郡丞手谈一日?”
听他这般说,两名黑铁卫齐变了脸色,其中一个老实些,直言道:“郡丞大人已说了,秋收在即,他政事纷忙,没空再陪文和先生下棋!”
“不过才输我三日罢了,”贾诩摇摇头,哈笑道:“田子泰无趣!”
那黑铁卫面色不变,又接着道:“郡丞大人还说,文和先生再欲下棋,可自去寻军师!”
听到这话,贾诩立时便收住得意笑声,苦脸道:“田元皓寸土必争,无君子之风,与他下棋,却使我脑子疼!”
田子泰不愿让自家再欺负,莫若还是到乡野中走走去?
拿定主意,贾诩便领着两人往津门行去。
雒阳南临洛水,有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四门;北依邙山,原天子所居北宫在北城,有谷门、夏门相通城内;东面则为上东门、中东门和耗门;西有上西门、雍门和广阳门。
北方不通,三面城门中,以平城门为正门,其位最尊,然而此时就近原则,贾诩也犯不着往正门去。
城中民居还处处可见烟熏过的黑迹,然而人声鼎沸,牛马嘈杂,这里早就不再是一座死城。
自打传过天子诏令,贾诩便一直留在雒阳城中。
他虽在朝中挂有尚书之职,然长安现无甚担忧处,有李儒、宋果等替李傕操心,他正好在此偷偷懒,当然,对李傕等回报的却是欲留下探邓季部虚实。
三国时代,贾诩绝对能称得是位奇人。
为自己家人能保命得安,他贾文和可让天下人皆断送了性命。
这位毒士计谋之狠辣,天下皆知,痛恨者多,然而跟随过董卓、李傕、段煨、张绣、曹操、曹丕,偏偏就得保全家人,活到最后。
为活性命,少年时被羌氐所俘,他可假称权贵之戚;为活命保家,他可怂恿李傕等祸乱关中;为活命,他可舍弃段煨另投他人;为活命,他可劝张绣降曹操而不是袁绍;为免遭猜忌惹杀身之祸,入曹操帐下后他可关门闭户,不结交权贵,明哲保身。
贾诩身上,有着一切符合乱世生存的智慧。
与田丰的宁折不弯比起来,他千机万变,一切,只为了自家能存活,也能满足君主的需求。
用后世话语来说,他是一位服务性谋士。
狠辣刁毒、进退自如,既顾及君主,又保全自家,这就是贾诩贾文和。
他留在邓季治下,并非只为探查虚实,也不是心血来潮随意逛逛,赖在此地不回去的缘故,是这位毒士对如今看见、听到的一切充满好奇。
贾诩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便是因其识人极准,少有出错,然而河南之主邓季、谋士田丰两人却让贾诩觉得很不解、看不透。
出自贼寇的邓季,绝不可能说他仁义方正,这四等民之策明明就是蛮不讲理的,强组数万民户,当引民怨无数才是,在贾诩眼中,这与李傕等掳掠四方的行为并无任何差别,而且听闻其也曾掳掠过上党、强纳有民妇,都不算什么好德行,且闻关东民众提到其名,皆称为“掘人坟茔邓慕安”!
然若说他残暴不仁,比起董卓、李傕来却差得甚远,到此地月余,似乎不见军民中有谁真正怕他,与民众聊起来,提到他名字时人们表情都很自然,各种或崇拜、或喜爱、或怒骂、或讥讽的情绪中,唯独就没有畏惧在,甚至连邓季那不雅的绰号也是想叫便叫,一点不在乎跟在自己身后的是黑铁卫。
如果说邓季让贾诩觉得好奇,田丰便是看不透了,他已知此人乃邓季之师,郡中第一谋士,邓季出自贼寇,没学识才正常,相信河南种种形势都与这位军师脱不去干系,然平日明明是一位让人觉得方正的文士,如何能想出这许多偏门之举来?施政与他性格表现如此不同,他是怪才么?
以上这些,只是让人新奇而已,其它所知却让他隐约觉得有些恐惧。
河南军力邓季等自不会告诉他,然秋收渐近,最近从洛水东四县涌入雒阳找活儿干的精壮可不在少数,他们都是西凉人,贾诩还碰到过两位旧识,一番交谈下来,方知早前自家预料此地最少六七万军力完全不对,其军不过才一万五千人,却全是飞熊军那般精锐,这般选卒法,战力究竟比六七万众强还是弱便不好说了。
才两三月功夫,这两位旧识说起话来也开始以河南人自居了,他们明明出自西凉,这般快便认同邓季了?
三年前董卓迁都,雒阳的惨状贾诩乃是亲眼目睹,他深信即便有大能者来治理,没一二十年绝不可能恢复回元气,然其等迁二十万之众,跋山涉水到此地才小半年功夫,竟已经让这方土地变成另外一番模样,到处可见勃勃生机!
若只是将之前荒芜的土地又复开垦出来的话,并不足为奇,如今这比以前可还差许多,让贾诩真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包含西凉众在内的这些民众竟已将此地当成了自己的家,上下齐心调理,这才是让他感受到的别样的生机。
河南各种法令制度,贾诩不可能俱都知晓,他只是靠一星半点的东西,见微知著,得到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但能切实感受到的东西。
十余日前在平县,贾诩亲眼见因连日雨水冲毁田中大水渠,一名据说是亭长的人物登高一呼后,立即便有近千精壮云集去救急,没过多久,附近又有军侯领军士奔来援助,据说那军侯并未得任何命令,事后方得邓季之赏。
雒阳、平县、平阴、谷成、河南,凡是贾诩去过的地方,野外虽无人烟,城中却都是一般模样。
首先是干净,贾诩从未在其它地方见过这么干净的城池,居住者不少,家家养有牛马牲畜,可街道上不说看不到任何人畜粪便,灰土也基本没有,据说这是为了防止瘟疫。
其次是民众的安宁,身处乱世之中,通过交谈也知这些河南民众多为侥幸得生者,可那种焦躁情绪却都很少,但凡得闲有空,总是三五人聚集一起,或天南地北胡乱谈话、或对一件小事争论不休,城里每日虽都有舞长戟、弄刀盾、挽大弓的孩童们吵闹不休,然给人的感觉,就是安宁!
那些孩童舞动起成年人才能使用的器械时,一张张小脸上都很认真,并不似在玩耍,他们早晨时还老老实实呆在学堂中,中午随大人下地做农活,傍晚操练武艺,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卖弄着他们那无限的精力。
这些无知民众们要培养什么样的孩子?文武全才么?
此地武风之重让外人难以想象,贾诩也曾与孩童们交谈过,他们似乎就只期盼着十六岁成年,方好提器械去加入那勇卒,上阵厮杀,既然如此,还学文作甚?
“不学文如何成呢?咱小民也得明白事理不是?疙瘩大哥……不,郡守大人可说了,日后军中队率以上,只要识字者担任呢!”
谷成县城中这名孩童的回答似乎能解释一下这些举动。
李傕虽盘踞长安中,麾下带甲二十万,然对三辅之地来说,他们更似只是过客,走在街上,能感受到两旁房屋中偷看的民众射出来的目光,全都是冷冰冰的,邓季却已在河南牢牢扎下了根!
若说李傕等二十万西凉大军像块坚硬的土砖,河南便是一株树苗,目前还很稚嫩,举起土砖或可将树苗砸断,然而随着岁月流逝,树苗终将成长为参天大树,任它狂风骤雨亦只是屹然不动,土砖却只会在雨水中泡散、断裂、粉碎。
再过些时日,土砖也碰不过这株树苗!
因为如此,贾诩才会感觉到害怕!
一路走过去,街道两旁许多门口都有人在磨刀,准备着秋收,在磨刀的“嚯嚯”声中,贾诩领着两名黑铁卫施施然行过去,心有些悲凉,却也没人抬头理会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