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邓季遣降卒到太原,问袁绍战否的时候,本初很是愤怒。
这是最彻底的藐视。
高贵的出身,强大的权势,历来只有他袁本初看不起别人,什么时候会被别人藐视?
羞愤难挡的本初很想不顾一切,调集幽、冀、青大军来,与邓慕安再倾力一战。
可是,上党一战,邓季亲率诸军虎狼般的砍杀,让人心有余悸。之前占尽有利因素尚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如今马超、曹操、异族外援尽丧,邓季新胜之军锐气正盛,再与之死战实无半点胜算。
冷静下来一想,本初就又灰心丧气,羞愤下,都没心情派人去回信。
邓季这次三面逢战,关东之地人多谓其败亡再即,然而最终结果却大出人意外,这一战之后,邓慕安威名盛极,司州至少数年内无人敢再轻犯。
这样令人沮丧的结果自然不被本初接受,亦招帐下文武问计。
审配经过长时间思考后,回道:“司州军虽悍,补之却难,亦非无敌于天下。邓季所行诡称王道,然得胜尚无力外图,战之何益?已遭士人嗤笑不绝,然其自知利在缓而不在急,大势尚未成,若再得*支强军,天下再无人可与争锋,此诚然也!然彼既暂无外图之力,吾等亦当可得机。某细想来,若欲克之,唯亦不再与之争一时长短,待合四方之众,左右扰之,却不与决战,使邓季卒兵辗转解围,疲于奔命。减而难增,耗之数年,则势必衰也!”
这番见识与郭嘉之议相似,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袁绍却只能叹气:“公之论甚善。然关东诸侯自讨董事毕,互起争雄至今,皆有私心,恐未有远见者能识邓季之害,再得联军抗邓!”
话说到这里,明智些的不由忆起当初李傕郭汜起乱。天子避乱河东时,沮授曾提议迎接天子,本初却不想自家头上多出一位指手画脚的大汉天子,断然给拒绝。
这个时候,若有天子大义在。假天子之名,拉拢命令各家诸侯使之不断骚扰邓季,消耗司州卒兵,行审配之计想必可成,没天子大义在,仅凭本初想再现讨董时盟主的荣光,却是万难。
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帐中众人此时只能懊悔当初。倒是郭图插语道:“今邓慕安统六军之众,军力并不为寡。以卒兵之善战,天下莫能争锋。然其亦自知所行法无道,世间豪族无有不厌者,若往外侵,夺一郡之地则合郡宗族皆反,占一州之地则州中尽叛,非强军不足以镇之。故不敢外侵,使人皆谓其军少。以邓季之强军。三家与战,韩遂、曹操尽败。只主公得保全,使大军未失,可见乃雄主也!”
先拍一番马屁,郭图才再接着道:“邓慕安暂不可敌,应之唯审正南之计也,然主公行事何需假手于人?某掌细作事,前已报于主公,曹孟德初时为夺河南,治下之军十抽七八,于河南惨败,鼠窜得归者终不过三四千之军也,如此推之,兖、豫、徐之地军恐已不满万……”
“不可!”郭图虽未说完,但人人都已明其意,审配惊错失声打断:“曹孟德与主公已歃盟数年,若骤然毁盟攻之,是主公失信于人,大失民望也!”
议事的内容骤然转变,文丑、张郃、高览等武将也是一阵骚乱惊呼,不过袁绍只重名士,营中一干武将话语权历来比不得审配等,他们虽然惊诧,却尽都忍住未出声。
审配惊叫失声的时候,被郭图提醒,袁绍却是精神大震。
见本初意动,郭图脸色现出得意,再缓缓对审配道:“军国事,岂可只论仁义,君不见古之宋襄公乎?主公基业于河北,若不欲用兵外族边地,便只可图邓慕安、曹孟德二者。今司州暂不可与敌,曹操兵不满万,却坐拥三州之地,正可一鼓而下,天与不取,当反受其咎!且曹孟德先求庇于主公,借主公之名行事,方成今日之势,却不思感恩怀德,平日只仗势阳奉阴违,招容罪徒,又私挟天子,号令不绝,如此小人无德之辈,岂可再与之为盟?趁虚伐之有何不可?”
想起荀氏、辛氏、郭嘉、朱灵、许攸等一个个弃离而去,南下改投曹氏,搞得自家颜面无存,孟德却至今不愿给出交代;想到若能得吞下曹操地盘,便是七州在手,天下已有半数!
灭曹操,便可夺天子在手,以自家这关东盟主的地位,出大义之名,使人围耗邓慕安还难么?
就算张鲁、刘表之辈不响应消耗司州,能得占曹操之地,自家就可以把邓季地盘围住大半,就能源源不断地出兵去骚扰,消耗卒兵。
习惯了盟友的存在,不是郭图提醒,本初都忘记了,曹操在河南遭此惨败,军势崩坏,岂不是天赐给自家的良机?
什么幼时好友,什么盟约,能比得上唾手可得的兖、豫、徐中原三州之地?
审配初时震惊反驳,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身处高位却疏漏到没能先提出趁虚南下,输给了郭图的遮羞之举,倒不是他真认为伐曹对本初名望的损失更大些。
本初神态已经表露出心动模样,这时候再改口已晚,审配急中生智,又将南下攻曹的为难处说出来:“邓季在侧,岂由主公大军从容南下?”
这话一出,众人又都沉默下去,郭图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只得再作思量。
邓季势力确实不足外侵拓土,但关键时刻给袁绍添堵却是绰绰有余,比如袁曹两军正酣战时,突闻司州兵围邺城,又或粮道被袭等等。
别忘了,两家之前才刚在上党作生死之搏,邓慕安能容袁绍再占三州之地,身边出这么一位强邻?
良久之后,袁绍试探着出声:“或可遣使往雒阳,与邓季言和?”
“邓季军师田丰、贾诩皆谋略之士,若无可图,断不会短视应允!便一时允之,亦不可信。”不用审配反对,郭图自己就知道不可能这时候空口言和。
袁绍再沉吟一会:“不如许之以利?”
见袁绍为南下攻曹,已不断动脑去想办法,那是铁了心,审配无奈,只得开口问:“何物可使邓慕安意动?”
邓季不傻,这时候两家言和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袁本初不给出大利去,休想他会同意旁观。而司州钱粮储备之丰,今只略次于荆州刘表,其余战马、兵甲更为天下之首,袁绍能拿出何物惑其心智?
审配、郭图等都想不出答案,袁绍咬牙道:“把并州与他!”
“嘶!”
后排几位低阶武将都倒吸凉气。
一州之地,白送给邓季?袁公这般舍得?
审配、郭图、文丑、张郃、高览、袁尚尽都震惊,袁绍再问:“如何?舍并州可得邓季不出否?”
张燕之后,并州大族势力已衰,邓季若不费卒兵便得并州之地,自然乐意,以他对治下之民的爱惜,经营偌大并州后,便要防匈奴、鲜卑添乱,精力估计也就不大够干涉袁曹之战的了。
这一刻,袁本初壮士断腕的果决确实出人意外,审配想的倒比别人多些:如今并州近半为外族所占,上党又在庞真手中,遭黄巾、白波、匈奴、黑山等乱下来,虽称一州之地,然总人口尚不如邓季治下河内一郡,所以袁绍让外甥照看而不是儿子。
天下诸州,黄巾乱起时受创最重的是冀、青二州,董卓、李傕等乱时受创最重的是司州、凉州,但这些地方,得治理后都在缓慢恢复元气,唯独并州战乱不停息,没能得恢复之机,已是大汉天下最为衰败的一个州。
本初舍得用并州做交易,郭图却不是能担事的,审配怕事后责任落在自家一人头上,不敢轻易下定论,只道:“如此要事,不可轻决,不如遣使问邺城沮公?”
平日里,为争袁绍帐下首席谋士的位置,审配就喜欢与沮授别苗头,此时却主动将事推给对手,除了推卸些责任,也是知道沮授比他更有远见。
袁绍也无异议,便遣使者经井陉送信邺城,将自家欲媾和邓季、南下攻曹操的事情述说明白,数日后沮授便回信至,袁绍先私取观之,见大略为:
“公居河北,今唯邓、曹二邻,既邓季不可敌,趁势讨新败之曹操,甚善!然闻审正南、郭公则之意,欲许并州之地与邓季,此则谬也!自古未闻有以一州之地资敌者,且若邓季得并州,必争太行陉道,窥视冀、幽,自此吾等不得安也!并州失则冀、幽皆不稳,此以河北地易兖、豫、徐乎?某之陋见,上党庞真贼人秉性,非甘居人下者,邓季以之为藩篱,岂得长久?莫如释其前罪,遣使交好,再让并州诸郡壮其势,则必与邓氏起隙,此为阳间。待邓、庞交恶,吾等陉道无忧,尚可交结庞氏反制邓季。邓慕安失上党,河内、河东皆受庞真所胁,需分兵应对,欲再袭扰冀州,只可经河内取邺,然其卒兵精少,焉肯使之折于雄城之下?”
将并州让给邓季的主意本为袁绍所出,被沮授推到审配、郭图身上,很是讽刺了几句,替主公背黑锅虽是一种荣幸,不过麾下谋士本就不合,现在还是少些争吵为妙,沮授回信倒不好再传阅开去。
袁绍得了沮授回信,大喜,令人按计行事,自家准备班师回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