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南依是在明照殿的外殿见到的秦风。
那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顶着血迹斑斑的左胸口，躺在侧室的一方小榻上。
曾经的风华不在，他双目轻阖，仿若睡着了一样。
“能……不能救？”
旁边有一个大夫为秦风施针续命。
凌南依被扶进来后，立刻颤颤巍巍的问他。
大夫抬头见是楚王妃，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就开始一一拔针。
凌南依明白他的意思。
身子一晃，她缓缓松开无双她们的手臂，“你们都去外头等着。”
大家都不放心王妃，可看着秦三皇子的情况，也知道留下来不合适。
几个丫头一步三回头，到底悄悄退出了侧室。
过了一会儿，大夫拔完所有银针，告诉凌南依，“王妃，秦三皇子稍后便会醒来。”
凌南依没出声，只呆怔怔看着榻上人青白的脸。
大夫轻叹一声也离开了侧室。
一时间，这方侧室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个羸弱不堪的人。
亲眼看着这一切，凌南依没了来之前的恐慌，她好像被人施了定魂术一样，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秦风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她这个模样。
一身素白里衣，头发随意拢在身后，面上未施脂粉，向来秾丽的面容失了颜色，看上去竟有几分颓败的清雅。
凌南依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睁开眼睛。
她没有拉着他的手大哭，而是蹲下身子轻声道，“秦风，我来了。”
何必用银针续命？
又为何她一进来，大夫就开始拔针？
凌南依知道这一定是秦风的意思，他想要撑着一口气等自己。
等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秦风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目光发直，“南南，将我送回明圣国吧，我……我不想死在异乡。”
现在这个情况，要回明圣国牵扯颇多。
然而凌南依伏在榻边，强忍着泣意，直接答应下来，“好，我会做到的。”
秦风似笑非笑的呼出一口气。
似乎交代完了重要的事，突然有些呆滞般的静了下来。
凌南依压下涌上喉咙的哽咽，再道，“秦风，你可还有要和我说的事？”
来这一世不过匆匆几个月，可能都没真正融入进来，哪里还会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凌南依都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了。
她看了一眼秦风的手，手背上和指甲里残留着一些血迹。
“我记得你最爱干净了，每次给病人做完手术后，都要用消毒液清洗好几次自己的手”。
凌南依红着眼左右看了看，没有任何称手的东西。
她就将自己里衣的宽袖一拽，用雪白的衣袖为秦风擦拭那些血迹。
“这里还有些脏，我帮你擦干净了。”
这时，秦风才转头认真看了凌南依一眼。
枯槁无力的眼眸没有因此变得明亮，而是更加黯淡不堪。
就像是两个古老苍白的石洞。
茫然，没有希望。
“我的确不如他……”他悠悠又说了一句。
凌南依手上一顿，她知道秦风口中的那个他，说的是萧瑾。
也就是抓了秦风，瞒着她，不顾她的反对，坚持安排了这场献血的人。
凌南依不知秦风说的不如是指哪里？
可她现在对萧瑾真的无话可说！
秦风却与她相反，“你奔赴明圣国，他以为我与你在一起，依然可以冒着危险去救你，而我只是怀疑你和那个小开，便在心里种下了嫌弃的芥蒂……”
那是秦风最不愿回忆，也是最不愿提起的事。
哪怕现在说起来，他也无法完整将后面的事说下去。
凌南依的脸色变的更加苍白。
那件她放下的事，原来还一直印在他的心头，成了他的伤疤！
她懊悔自己没有早些说清楚。
如果早点帮助秦风释怀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口气能撑多久？
曾经风华无双的俊颜失去了色彩，秦风的瞳孔也没了光泽。
凌南依眼睁睁看着。
她紧张的发颤，可竟没有哭，反而笑了起来，“秦医生，以前都是你给别人开刀，这回自己挨刀子，感觉怎么样？”
秦风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
不过他也笑了笑，只是眼里含着太多苦涩，“很痛……”
“既然知道痛！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凭你现在的本事，只要你不愿意，谁又能拿你如何？”
凌南依擦着秦风手背的血迹，突然就使劲骂起他。
“我宁愿你和以前一样，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和以前一样多好，我有什么值你救的……”
秦风的手彻底软下来，从凌南依的手中跌落。
就算骂他，他也听不见了……
凌南依慌张的想去抓。
可不由自主涌出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捞了好几把，都抓不到秦风的手。
反而在地上磨出满手的血痕。
“楚王妃，别这样……”韩靖看见，从外头冲进来拦着她。
凌南依将眼泪逼回去，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韩靖，就冲出了侧室。
“王妃……”
无双几个丫头吓的在后面哭。
韩靖爬起来追过去的时候，凌南依已经跑上水上的长廊。
他跟在后头大喊，“楚王妃，你身上有伤，不能这么跑！”
伤口出血又多了，凌南依视若未见，可是身体坚持不下去，她一个踉跄，又差点栽倒。
周围的侍卫看见王妃这个模样，都吓的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韩靖冲上来扶着她，“楚王妃，你好不容易活下来，好好保重身体要紧，否则，秦三皇子就白死了。”
凌南依不听他的，只盯着内殿的方向，“放开我！”
“楚王妃，你是不是要找王爷？”韩靖问她。
凌南依没回话，只拼命挣扎。
韩靖紧紧拉着她，“这是他自愿的，是秦三皇子自愿的，王妃不能只算王爷的错！”
当然不能只算萧瑾的错，还有她的错！
萧瑾和秦风都是为了救她。
可是这里头没一个人在意她的意愿。
她不愿意！
她不要秦风救自己。
这场交易，等于踩着朋友的尸体。
叫她如何安心？
就算她活着，也是一辈子的内疚，不痛快，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
她都那样求萧瑾了，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
可他依然安排了这场引蛊！
“自愿？是秦风自愿又如何？”
不是萧瑾弄晕她，凭秦风一个人自愿能完成这件事吗？
是他这个推手，才让这一切发生的！
凌南依的眸子已经猩红，可是她却始终不哭不闹，只绷着一张执着的脸。
这很恐怖。
韩靖宁愿她大哭一场，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现在这个模样，则是将所有难过放在心底，一个人铭记，日积月累。
最后只会将她自己逼疯！
韩靖就有些招架不住，微微松了手。
凌南依继续往前走。
韩靖都不敢说话了，其他人又岂会做什么。
一群人只默默跟在凌南依身后。
跟着她走过七绕八弯的回廊，来到花园中的青石路，最后在踏上中室前的台阶下停了下来。
凌南依静静看着中室门下站着的两个人。
燕金陵和成御。
二人神色严肃，并排而立，身后是两队整齐的侍卫。
人不是很多，也不少，正好严严实实堵住了通往明照殿内殿的道路。
燕金陵率先开了口，“楚王妃，王爷现在不见你。”
不见她？凭什么不见？
凌南依恍若未闻，又向前踏出一步。
这时，成御终于忍不出冲出中室，“王妃姐姐，瑾哥哥现在不愿见你，就算你到了内殿，后面还有众多侍卫在，你也见不到他人的。”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打消凌南依的念头。
可是她是楚王妃，连韩靖都放弃阻拦的人，侍卫们真的敢对她做什么吗？
不会！
现在的凌南依，谁也拦不住她。
她势要闯入内殿，就算燕金陵也拿她没办法。
然而，她却停下了脚步。
凌南依痛恨自己害死了秦风，更责怪始作俑者的萧瑾。
可就算今日见了萧瑾，她又能如何？
她能打杀了他吗？
不会。
让她更恐慌的是以后。
秦风已死，她还活着，萧瑾也活着。
还有无数的岁月等着她和萧瑾。
她怎么办？
继续和以前一样，和他花前月下吗？
她更做不到！
凌南依连自己都无法原谅，更别说安排这一切的萧瑾。
“王爷？王爷呢？”
就在凌南依和燕金陵他们僵持着的时候，昨夜出去处理乱事的袁敬候也赶了过来。
他刚回帅府就听说了所有的事。
袁敬候连铠甲都没脱，一路从风雾亭跑到明照殿这边。
见到侧室秦风尸体的那一刻，忠心耿耿多年的他，头一回对萧瑾生出真的怒火。
云州城还要不要了？
把三皇子害死，谁来阻止大皇子和萧天夜的联手？
今日的袁敬候也气疯了！
见凌南依被堵在下方，他冲上去就揪住燕金陵的衣领质问，“你们在这做什么！王爷人呢？”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异常。
不仅凌南依和袁敬候，成御和燕金陵二人的脸色更好不到哪儿去。
尤其成御，一张小脸蜡白蜡白的。
“瑾哥哥现在不见任何人，袁将军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一听这话，袁敬候火气更大。
他一手指着内殿，“他任性而为，我还是火上浇油了？你们……你们才是帮着他害了云州！”
成御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说了过激的话。
见袁敬候真生气了，哪里还敢出声。
燕金陵也没有挣扎，就这么被拽着领口说道，“袁将军，事已至此，眼下不是追究王爷的时候。”
“不错”，韩靖也站了出来，“秦三皇子出事前和我说过，他希望我们可以将他的尸首送回明圣国。死者为大，我也觉得我们现在不该急着追究王爷，而是尽快完成秦三皇子的遗愿，将他送回明圣国才是。”
听了这话，袁敬候又生出一道怒火。
他丢了燕金陵，回头逼问韩靖，“这时候把秦三皇子送回明圣国，岂不是把明圣国的朝政直接送到他们大皇子手中？”
明圣国那边正因为秦风下落不明，才没让大皇子真正做主。
如果得知秦风已死，大皇子自然顺理成章就能掌控明圣国的朝政。
这样一来，他和萧天夜的合作也就达成了。
可韩靖没有被此吓到，反而抬眸对视过去，“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袁敬候仿佛遭受了天雷轰击！
他几乎要跳脚了，“都什么时候了，他是真疯了吗？”
可事实让他更抓狂。
不仅韩靖，连燕金陵也赞同此事。
“言出必行，既然王爷答应了秦三皇子，我们做属下的听令便是。”
他不仅帮腔韩靖，还用身份一事来压制袁敬候。
一个人哪里说得过两个人。
袁敬候就想拉着凌南依帮自己说话，“王妃，他们不听劝，你来说说，到底要不要将秦三皇子的尸体送回去？”
人已经死了，他没办法。
为了阻止事态恶化，他只有阻拦将尸首送回明圣国。
凌南依此时有些恍恍惚惚。
不过她的思绪没乱，她还记得秦风醒来后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隔着中室，凌南依远远看了一眼紧闭的内殿，毅然出声，“我同意送秦风回明圣国。”
那是他的遗愿，她当然要帮他完成。
不仅如此……
“除此之外，我还要亲自送他的棺椁出城，请袁将军莫要阻拦”。
凌南依的目光转到袁敬候身上，一如既往的坚定。
她也要出城！
既然她注定无法面对萧瑾，那不如就此远离。
各自不相见，也许伤害会更少！
“疯了！都疯了！都不要命了！好！我做不了主！随你们去折腾吧！”
袁敬候踉跄两步，大手一甩，疾步离开。
……
当天夜里，帅府就将秦风收拾装殓，放入一具金丝楠木制的棺椁里。
一切事宜都是由韩靖操办的。
为了躲避萧天夜的耳目，凌南依则藏在秦风棺椁的暗层中。
第二日一早，天下着小雨，护送棺椁的队伍刚到城门下，就被黑压压的万箭挡住了。
萧天夜堵着云州的所有出口，从未放一人离开。
然而，没人担心秦风的棺椁出不去。
因为只有秦风的尸体回到明圣国，大皇子才能尽快拿到实权。
萧天夜也方能与他联手，更快攻下云州城。
“开棺！”
队伍被阻拦，等了一会儿，萧天夜亲自赶了过来。
情蛊的事，他也知道一些。
那个用心头血的法子，他同样了解。
对于秦风的死，他其实没什么怀疑，不过做事总要慎重。
他要打开秦风的棺椁。
一验真假！
风影和拾月自从上次被萧瑾支走，一直没回云州。
临肃负责府内安全，不得轻易调动。
这次送行的负责人是久未被重用的李格，他很在意这次的任务，将秦风的尸首看的很重。
“不要开！秦三皇子已经走了，不要再打扰他的清静！”
李格拦住要开棺的人，祈求马上的萧天夜。
萧天夜还未回应，一旁的俞华就说了，“皇上，眼见为实。”
不用他劝说，萧天夜也从来没想过这么放行。
“开！”
萧天夜冷冷下令。
顷刻间，李格被拉走，刷着黑漆的棺椁被三个人粗暴撬了开。
雨越下越大，秦风就这么迎着雨水淋。
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湿透了。
连夹层中的凌南依也感觉到了渗下来的水滴。
她暗暗咬牙，恨不得撕了萧天夜。
可她并不知，这只能算轻的，更狠的还在后面。
检查的人摸索一番，起身回话，“回皇上，没有气息，没有脉搏，确定已死。”
“哦？”
萧天夜拎着马头，面无表情看着棺椁中被雨水浸淋的尸体。
明知人已死了，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竟然有人真的甘愿为别人去死？
“真有意思……”
萧天夜冷哼一声，猛然拔出一小兵的佩剑，在手中打个弯，朝着棺椁飞快甩过去。
“秦三皇子！”
李格大叫一声，扑上去查看。
那银白的剑正插在秦风的左腿上！
毫无生息的人当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走！”
萧天夜这才带着一行人调头离开，城门下也让出一条道。
棺椁重新被盖上，送行的队伍正式启程。
本应该一直赶路的队伍却只走了半个时辰就在一家客栈停了下来。
李格让人进去要一间上房。
等拿到房号牌，确定位置后，转身就来抱秦风的尸体。
“李格？”听到动静，凌南依在里面轻喊了一声。
李格手下一停，“王妃，秦三皇子淋了雨，污了颜，属下等先帮他收拾一下再启程。”
这么快？
现在还没出萧天夜的势力范围吧？
李格没提那一剑，凌南依觉得他着急了点。
不过她也不愿意让秦风湿漉漉的赶路，轻轻嗯了一身，“你们仔细点。”
他们一走，客栈的院子里就只剩一副棺材。
凌南依悄悄打开夹层，将提前准备的好信留下，翻出棺椁。
落地时，竟然看见自己裙摆上有两滴血迹。
凌南依掸了下裙摆，捡了墙角破旧的筛子，顶在头上离开客栈，快速消失在雨幕中。
李格下来时，只有一副真的空棺椁。
最后，他打开那封信。
“抱歉！李格，我要去办些事，不能与你们同行，你小心将秦三皇子送回明圣国，等我办好事，再去祭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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