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6月,胡适被商务印书馆聘任为“世界丛书委员”。
1897年,上海一家英文报馆里的4个排字工人,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创办了商务印书馆。这几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年轻人受西风的影响——“商务”两字就带上了商业竞争的意味,具有不同于一般国人的眼光和胸襟。5年后毅然以高薪聘请了大名鼎鼎的张元济主持编译事务,使这个印刷小作坊,走向了文化出版事业。在短短25年时间里,资金从不到4000元,以每年增长33的速度,至1922年达到500万元;成为国内出版大擘,实现了商务印书馆历史上的第一次飞跃。
商务印书馆的创立标志着中国现代出版业的开始。早在商务创立不久就成立股份公司,选贤用能,开展以出版为中心的多种经营,编写大、中、小学等各类学校教科书,编纂《辞源》等大型工具书,译介《天演论》《国富论》等西方学术名著,出版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整理《四部丛刊》等重要古籍,编辑“万有文库”“大学丛书”等大型系列图书,出版《东方杂志》《小说月报》《自然界》等各科杂志十数种,创办东方图书馆、尚公小学校,制造教育器械,甚至拍摄电影等。
一代大师蔡元培,一直与商务印书馆保持着特殊关系。
新文化运动刚起于“青萍之末”,张元济即敏感到新潮的压力与机遇。1916年9月6日,他在日记中提出要“用新人、知识较优者”。在后来几年,直至晚年,他一直持守这个思想。“新人!新人!”是他心中不断的呼喊。
1918年,张元济提出商务印书馆“永久之根本计划”三条,第一条便是“培植新来有用之人”。
毫无疑问,此时张元济已经把眼光盯上了北大年轻教授胡适。张元济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曾参与戊戌变法,被光绪召见。他的学养和抱负,决定了他要物色巅峰人物。而届时胡适正英奇纵放,立于时代潮头,万人瞩目。
胡适被商务印书馆聘任为“世界丛书委员”,与此事当不无关系。
7月27日,胡适写成《〈水浒传〉考证》一文,收入亚东图书馆当年8月出版的《水浒》一书。这是胡适考证古典白话小说的开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亚东图书馆出版校点本明清小说,推动了明清小说的传播与研究以及小说史学科的建立。在这个过程中,胡适扮演了最为突出的角色,他的《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一书就是这一文学与学术事件的成果。其中有关《红楼梦》考证,奠定了“新红学”的基础,素为学人称道。而他有关《水浒传》的考证,也自成系列,对这部小说研究的展开,同样具有开创性的作用。他的《〈水浒传〉考证》比他的《〈红楼梦〉考证》早一年,因此,胡适对《水浒传》的研究,从小说史学科的角度看,与他的《〈红楼梦〉考证》及其白话诗一样,具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
胡适考证《水浒传》的目的,如他自己所说,是将其作为作思想学问的一个例子。通过科学的精神、态度和方法,寻求事实、寻求真理,而不至于被人蒙着眼睛牵着鼻子走。实际上,胡适的《(水浒传)考证》,就是对(水浒传)的研究方面,也具有开创性。
首先是对《水浒传》产生与演变及版本进行了创新性的研究。胡适搜集了大量梁山英雄故事的史料,如据《宋史》等记载,认定宋江及其造反的真实存在;据周密《癸辛杂识》所载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证明宋江故事在南宋已发展到相当规模;结合《宣和遗事》和元代杂剧,探讨了水浒题材的具体情形与演变。在此基础上,胡适指出了梁山英雄故事产生的题材依据与社会心理。
由此,胡适得出结论说:“《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乃是从南宋初年(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
根据胡适的考证:“(1)宋江等确有可以流传民间的事迹与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这一认识深刻揭示了梁山故事形成与传播的历史基础与社会心理,对阐释《水浒传》的思想内涵与英雄品质,有重要的启发。
胡适对《水浒传》的版本也提出了自己的判断,针对鲁迅所主张的《水浒传》分简本和繁本两类、简本先于繁本的观点,他认为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简本都是所谓坊贾的删节本,也可能存在繁先简后的情况。对一些具体情节与人物上的出入,他在《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中,根据众英雄在征辽、征田虎王庆几无损失,而征方腊一役却损失过三分之二以及降将马灵、乔道清等在征方腊战役中没有任何表现这两点,指出相关情节是先后插入的。
“大概最早的长篇,颇近于鲁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腊的本子,既无辽国,也无王庆、田虎”,并且征辽部分是“最晚出”。
再者,对《水浒传》的思想艺术的分析,胡适也努力提出了诸多新的见解。
在《水浒传》的评论史上,金圣叹占有极高的位置。正确评价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是对这部小说的思想艺术展开全新研究不能绕行的问题。
正如胡适所说:“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有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
金圣叹对《水浒传》的内涵做过深入的发掘,他揭示了《水浒传》“乱自上作”描写的意义,认为小说所体现了“庶人之议皆史也”的思想价值。对于这些,胡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但是,胡适对金圣叹解读《水浒传》的基本方法并不认可,他批评说:“&sp;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sp;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
“金圣叹最爱谈‘作史笔法’,他却不幸没有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浒》的故事乃是四百年来老百姓不逐与文人发挥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变成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它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人——所谓施耐庵——借它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作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正因为有这种观念方法上的转变,胡适对《水浒传》思想内涵的认识就有了与前人不同的深刻之处。比如,他认为:“平定方腊以后的一段,写鲁智深之死,写燕青之去,写宋江之死,写徽宗梦游梁山泊,都颇有文学意味,可算是《忠义水浒传》后三十回中最精采的部分。”他觉得尤其是写宋江之死一节最好,“这种见解明明是对于明初杀害功臣有感而发的。因为这是种真的感慨,故那种幼稚的原本《水浒传》里也会有这样哀艳的文章”。
与此同时,胡适对《水浒传》的文学性质有了更为科学的认识,比如他强调《水浒传》中最精采的部分就在于作者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运用了“新的创造的想象力”;他又从小说与史书的区别、水浒题材作品的演变等角度,突出了小说细节的重要性:
“《水浒》所以比《史记》更好,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水浒》所以比《宣和遗事》更好,也只在多了许多琐屑细节……这都是文学由略而详,由粗枝大叶而琐屑细节的进步。”
胡适还特别看重《水浒传》在白话文学发展中的地位,他说:“我们拿宋元时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来比较这部《水浒传》,我们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与大匠本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四百年中白话文学的进步很可惊异!……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
因此,胡适的《水浒传》考证还有更高的追求,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替将来的什么‘《水浒》专门家’开辟一个新方向,打开一条新道路”:
“我主张让读者自己虚心去看《水浒传》,不必先怀着一些主观的成见……&sp;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
胡适对《水浒传》的考证,代表了古代小说研究的一系列新理念,比如重视历史背景、故事源流、版本演变、文学性质等等,从而为小说史学科的建设,铺下了第一层基石。
胡适说,《在考证了宋末到元代的水浒故事,《水浒》的作者以及对七十回本作了分析之后,胡适总结出一种历史进化的文学观:“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种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在考证古史演变中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