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独行客,白袍不归人。
1
眺望,入眼无际的黄沙,无半条人影。远方,只听孤雁长鸣,凄厉的鸣声,与瑟瑟风声夹杂,在这落日如火的余晖下,显得萧索异常。
大漠深处,客栈门前挑起的锦旆被风扯得呼啦啦直响。
虽已临近夜晚,可这里客人并不多。
除了客栈的跑堂,店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男人,以及一个女孩。
老人在最角落的位置上,斜着身子靠着墙角。颧骨突出,脸颊微红。
桌上整齐的摆着整整八个空酒坛,还有一个酒坛在老人的手里。
他已睡了,手中的酒坛却没有掉,甚至连动都没动,拿的那般稳,恐怕醒着的,未曾饮酒的人都不一定拿的有他稳罢?
那个女孩,坐在最外面,正对着大门。她看起来不过双八年华,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用红色的头绳系起,其间又簪了一朵红色的绢花,衬得那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也是红润的可爱。
她看起来像是在等人,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大门,时不时垂头轻叹一口气,然后又抬起头,眺望远方。
她看着外面,看了整整一天。
同样,也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看了她的背影整整一天。
黑色的鞋,黑色的衣,黑色的连帽斗篷紧压眉际。
腰间悬长剑,剑鞘乌黑,剑柄乌黑。
这个仿佛来自在黑暗中的男人,略显方正的脸,线条刚硬,五官刀削般立体,浓眉下,那双明亮的眸子一直看着那个女孩的焦急等待的背影。
他看着女孩偶尔伸直脖子,屏住呼吸,看着远处渐行渐近的身影,满眼的期待,然后见那身影远去,女孩又失落的耷拉下眼皮。
这时,这黑衣客也只是无奈的勾唇笑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他啊,是独行客。
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亦或是该回哪里。
找不到终点,回不到起点。
在这孤独的旅途中,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一些奇怪的事,做一些奇怪的事,看一些奇怪的人,认识一些奇怪的人。
他实在想知道这个女孩等的是谁,竟然坐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
“你在等谁?”黑衣客起身坐到了女孩身旁。
那女孩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回首看着黑衣客,略有些扭捏的摩挲着衣角,眸子低垂着,轻声道:“在等一个人。”
黑衣客看着她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浓,就连双眼皮上,那一点细微的不太显眼的小痣都仿佛带了笑意:“哈哈,我自然知道你等的是人,只有人才会叫人如此苦等,而且我想,那个人也一定是个男人。”
女孩闻言一怔,两抹红晕飞上脸颊,良久无语。
2
“不,你错了。”
黑衣客与女孩同时望了过去。
但见一白衣如雪的翩翩公子自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这个人,不光衣服白的像雪,肤色也是如此。
“他对了。”女孩道,“我等的的确是个男人。他和一个人约定今日在此决斗,所以我才会来这里等他。”
“不,他错了。”白袍人仍是摇摇头,微蹙着眉说道,“你等的是个女人。”
“女人?”女孩感觉眼前这个白袍人简直是个疯子,疯的彻底,“我难道——会喜欢一个女人?”
“哈哈,”黑衣客突然笑了,眸子微眯,宛若一弯明月,“是啊。因为那个人实在不算是个君子,所以他只能是个女人。”
“想不到兄台竟是我的知音。”白袍人抿唇微笑,淡然如风。
黑衣客闻言,淡笑不语。
“他又为何不是君子?”女孩显然有些愠怒,她看着黑衣客,咬紧下唇道。
“他说他和一个人约定好了今日在这里决斗?”黑衣客问。
“是。”女孩点头。
“你确定是今日决斗?”
“是。”女孩点头。
“你确定是在这里决斗?”
“是。”女孩再次点了点头。
“那他来了没有?”
女孩登时语噎,无奈只好摇了摇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理直气壮道:“那个答应和他决战的人也没有来啊!”
“谁说那个人没来,”白袍人笑着,俊秀的柳目带着一丝迷茫,微醉的感觉,“那个人已经在客栈外等了他整整一天。”
“哈哈哈,那个人难道就是你?”黑衣客分外洒脱的大笑道。
“是,我等了他一天,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女孩惊诧的看着白袍人,良久良久,才垂下头,低语喃喃道:“他为何不来呢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答应我,他会趁此机会来看我的他为何不来呢”
“他什么事都没有,他活的好好的。我前些日子,还在苏杭最大的青楼里瞧见他。”白袍人微一拂袖,坐了下来。
黑衣客神色微变,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女孩。
而白袍人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未曾注意,一颗豆大的泪珠,已然滚出女孩的眼眶。
“我那时并未理他,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煞风景的人。他旁边的女人,实在是个绝色。不过,就算再是绝色,也不过是个娼妓罢了。”
黑衣客朝着白袍人递了一个眼色,然后用手指指了指女孩。
女孩趴在桌子上,低声哽咽着,双肩微微颤抖。
白袍人顿时抿紧了薄唇,无措的看了看她,内疚的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兄台练的也是剑?”白袍人道。
“是。”黑衣客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咧嘴微笑,梨涡深陷,目中似流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天真。
“那不妨,你替他与我决斗如何?”白袍人抿唇笑,笑的含蓄,不似黑衣客的洒脱。
“自是可以。”黑衣客点头应下。
3
秋风萧索,黄沙漫天。
一道白如雪的身影,伫立在夕阳下,衣袍似被渲染成了金黄;黑衣客站在逆光处,白袍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能感觉到,黑衣客很轻松,比他还要轻松。
他已猜到了这场决斗的胜负——战前轻松的人,往往胜率更大。
剑光忽闪,白袍人已拔出了他的剑。
黑衣客一动未动,只淡然一笑。
白袍人不敢动,敌不动,我不动,他还是明白的。
夕阳敛了最后的光辉,月光惨白,笼罩着空寂的大漠,星光零散,微弱。
无风。
女孩也已不哭了,眼圈红红的,站在锦旆下远远的看着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就像化成了两座雕塑的两个人。
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站了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人出手?
他们不是要决斗吗?
就这样站着便能决斗了吗?
她当然不知道,而且也不必知道了,因为白袍人手中长剑已然入鞘。
这场决斗,已经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你赢了。”白袍人淡声道。
“你还未出手。”黑衣客笑道。
“我未出手,只因我知道,我输定了。既然输定了,我何必再出手,丢人现眼呢?”
“哈哈!兄台此言极妙,这实在是个偷懒的好法子,今后若有人同我决斗,我一定会效仿你的。”
“哈哈,”白袍人微笑,“不知明年此时,兄台可会再来此地?”
“若是我与他人约定,我自然会来,虽然我算不得君子,但总也是个男人。”
“那我就与兄台约在明年此时此地,决斗一番如何?到时,我可绝不会再偷懒不出一招就认输了!”
“甚妙!”
“但愿来年决斗,不再是我一人独来。告辞!”白袍人微一抱拳,飞身掠起,衣袂翩翩,眨眼便在黑暗中,失了踪迹。
一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
黑衣客又来到了一年前这个地方,那个醉酒的老人,仍然像去年一般,坐在客栈里的那个角落。只是不同的是,今日的他还没醉,还在喝,面前的桌上也已整齐的摆上了九个空酒坛。
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也在这里,穿着一身红色的对襟小褂,看见他后,笑盈盈的朝他招手。
这次,女孩依旧是来等人的,只是等的人却不同了。上次她等的是个“女人”,这次却是个君子。
“你在这里。”黑衣客笑道。
“是啊,”女孩咯咯笑着,声如银铃般悦耳,乌溜溜的大眼睛凝视着黑衣客,“我在等你啊。”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不是个女人。”
“那个人也回来的,因为他也不是。”
女孩笑的很甜美,弄得黑衣客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实在想不到你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哈哈,我虽然是女人,但也不是个健忘的人。”
“他可来了?”黑衣客问。
女孩摇摇头,道:“不曾。”
话落,只见远处走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正一前一后的抬着一个灵柩,缓缓走来。
黑衣客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笑容渐渐逝去,他大步走上前去,女孩不明所以,紧跟了上去。
抬灵柩的人看见黑衣客,小心翼翼的放下灵柩,然后身子转身一掠,三五个起落,便已消失在漫漫黄沙中。
灵柩上的白绫,分外刺眼。正中央的“奠”字下,有人用血写出的三个小字,很小,但很醒目的三个小字——我来了。
黑衣客抬手,轻抚过白绫,心中的悲痛,只化作一口气,轻轻的,无奈的,吐了出来:“我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