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从暗在断念崖上。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散秋末找到她时,她还在摇着她的折扇,面上带着慵懒的淡然的笑意。
红衣在风里扬起。
云雾淡淡的,缭绕在断念崖下,那么的模糊迷蒙。孤雁穿过云层的长鸣,带着秋的萧索凄凉,随风而去。
沈从暗微笑道:“你看啊,这里像极了仙境。”
散秋末点点头,可惜沈从暗背对他,根本看不到他的答案,于是沈从暗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来了。”
散秋末不得不道:“我点头了。”
沈从暗笑出了声:“我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
散秋末“嗯”了一声。
沈从暗道:“我听闻散家公子最擅察言观色。你可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散秋末道:“你可能听错了,我从不会察言观色,只不过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罢了。”
沈从暗眺望着远方渺茫的天际,微微眯眸,莞尔一笑:“那你说,什么话不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散秋末长吸一口气:“不该说的太多,多到说不过来。”
沈从暗道:“不该做的事呢?”
散秋末目光微闪:“杀人害命不可做。”
沈从暗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抚扇沿,万般妩媚:“难道你没杀过人?”
散秋末不说话了。
江湖中人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沈从暗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散秋末目注她的背影,缓声道:“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沈从暗仰面大笑:“好一个十恶不赦之人死有余辜!”
散秋末面色凝重:“沈从昭沈小姐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沈从暗竟然点了点头:“是,不错,她的确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可惜她生在了沈家,还和我做姐妹。”
2
散秋末不开口。
沈从暗已转过身来。
散秋末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美,眼尾轻扬,带着一丝妩媚的诱惑。可她的目光却是冰冷的。
她也许就是一块石头。
捂不热的石头。
因为受过太多的伤,所以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谁也无法靠近,谁也无法理解。
沈从暗苦笑道:“我和她,乃是双生姐妹,但是她很漂亮,我却,很丑。脸上的胎记是鲜红的,血一样的鲜红。所有人都说我是灾星,我爹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好像看着散秋末,却又好像没有,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已飘回了十几年前。
“娘亲打小就只喜欢她,不喜欢我,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弄坏了什么东西,背锅的总是我。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什么灾星不灾星,只觉得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阖上眸子,睫毛已然湿润。
“所以我拼命去讨娘亲和爹爹开心,可每次换来的都是冷眼相待。下人们背地里说我是灾星,在我的饭食里偷偷放死苍蝇,出门时别家的小孩子朝我扔石子,说我是怪物。这些我爹爹一向都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管过。”
沈从暗的声音已多了一丝哽咽。
“渐渐的,我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我好怕他们会欺负我。所以我就努力变坏,在姐姐床上放毒蛇,因为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没有她!我一定不会这样的!那次啊,她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高兴极了,我多希望她可以死掉啊,可是没有,上天庇佑她,她活了下来,而我却被我自己亲生父亲,骗到了深山。”
她的声音满是怨恨,听的散秋末不禁握紧了拳头。
沈从暗睁开眼睛,呆呆望着散秋末身后蜿蜒曲折的山路,道:“我当时也来到了断念崖。我想死,我觉得我活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朋友,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灾星。”
她皱起眉头,咬着牙,眼圈红红的,泪水悄然滑过脸颊,说出的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根本不应该活着!所以我应该从这断念崖上跳下去,从此一了百了!”
散秋末忍不住向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他已经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了。
沈从暗没有躲,她任由散秋末抓紧她的手,然后长吸一口气,再狠狠吐出来,缓声道:“当时如果没有我师父,我可能真的就死了。师父对我特别好,他带我回忘云阁,给了我一个家,我那时真开心,我终于有家了,而且还有了好多好多家人。”
沈从暗笑了,笑的很甜:“家人对我都很好,除了我师父,我师叔经常会抱起我,施展轻功掠到房檐上看云彩,然后给我讲好多有趣的故事。他还会带我去偷鸟蛋,或者下水摸鱼。这些都是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他们从来没有嫌弃过我。”
散秋末凝眸看她,沉声道:“你的师门是忘云阁?”
沈从暗点点头,微笑道:“不错,忘云阁。家师乃是忘云阁大护法,‘夺命秀士’周未一。”
散秋末一怔。
良久。
散秋末又问:“你,还恨吗?沈家?”
沈从暗唇角轻轻一勾:“恨,恨的要命。”
散秋末道:“那为何不能放下呢?活在仇恨之中,岂非太累了?”
沈从暗闻言愣了一瞬,继而用力甩开散秋末的手,嘶吼道:“你根本从未经历过我的痛苦,有什么资格让我放下!”
鲜红飞掠。
沈从暗竟已施展轻功离开了。
散秋末没有追。
他只站在断念崖上,呆呆看着黄昏落日的余晖逐渐敛起。
天边孤雁掠过,只余一抹孤影。
夕阳的光柔柔的,总是撩拨着人们心底最柔软,藏的最隐蔽的地方。
秋已深了。
就像散秋末的名字。
萧索的气氛仿佛已将这个世界笼罩。
孤单啊,寂寞。
为什么总是会偷偷侵入人心?
3
谢音来了。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根串冰糖葫芦用的竹签。
谢音看了看散秋末,轻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秋末道:“你不也来了?”
谢音淡淡一笑:“我有事。”
散秋末道:“何事?”
谢音脸上的笑意登时不见了,目光竟也忧伤起来:“昭姐姐不在了。”
散秋末看着他。
谢音垂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世上也再不回有谢音。”
散秋末心底一慌:“不,谢音还是谢音。”
谢音笑着摇了摇头,苦笑,苦涩的让人忍不住流泪:“不。谢音只是个小魔头,谢音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谢音只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散秋末握住他的胳膊:“你要记得,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很好的孩子,值得我去交的朋友。”
谢音轻轻拿开散秋末的手,孩子气的笑道:“你错了,谢音是个坏孩子,很坏很坏的孩子。虽然十五岁,可是杀过的人却已上百,他们其中,有的不过是走路撞了我一下,或是多看了我一眼,甚至,有的人根本没招我惹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把他们都杀了,用一根竹签。所以你看,音儿真的好坏的,一点都不乖。”
谢音说着,又向崖边挪了一小步。
他垂头,微笑:“你知道吗?昭姐姐很温柔,她见我第一面时,就笑的很温柔。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而且啊,昭姐姐那天还给我买了一支冰糖葫芦,真的好甜。”
谢音口中说着,笑着,却已留下泪。
泪水是苦涩的,就像他的人生。
“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糖葫芦,也从来没有见过昭姐姐那样温柔的女孩子。”
谢音握紧手里的竹签,捂在心口,好像要用身体的温度把它温暖:“可惜昭姐姐走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个世上,也再也不会有人喜欢音儿了。”
散秋末蹙眉道:“不会的,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很多善良的人。”
谢音笑了一声:“可惜没有一个会是昭姐姐。”
散秋末哑然,握着谢音胳膊的手却握得更紧。他生怕这个孩子会突然坠下深渊,从此消失在这世界。
谢音仰起头,感受风拂过他的脸颊:“这里的风都是如此温柔啊。你可知道,我喜欢极了这断念的名字。断念,断念,真好。”
散秋末看着谢音柔和的侧颜,以及他眼角上那滴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谢音微笑:“你不必叹气。音儿有礼物给你。”
散秋末抬眸望他。
谢音将手里的竹签递给散秋末,温柔的目光盯着那竹签,仿佛要溢出水来:“这是昭姐姐给我买的第一支糖葫芦,可惜了,上面的山楂都已经被我吃了。好甜的。真想再吃一次。”
散秋末没有接,忙道:“我给你买,买很多好不好。”
谢音只笑,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拿着。”
散秋末不得不松开握紧谢音胳膊的手,接过那根竹签。
可再等他抬头之际,却只见谢音鲜红色的发带已飞起风中,发丝凌乱不羁。玄色的衣尾优美而无情的滑过散秋末的指尖。
谢音已然跃下这万丈深渊。
他一点都不怕,他还在笑,笑的很甜。
也许他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昭姐姐了吧。
至少散秋末是这样想的。他握紧手里的竹签,脑中浮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那个孩子坐在房檐上,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道:“这城里没人叫谢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