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中厅,空气中的桃红芬香渲染着橘黄色的煤气灯影。
作为一位站在台上的指挥,一位耳朵和眼神同样敏锐的指挥,瓦尔特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可是对方语气也太笃定了,照面就是一副“舍勒先生有事细说”的样子。
他不得不充满怀疑地把所有乐手扫了一遍,然后觉得老师应该没有假装乐手混进人堆。
“噢,那他是去盥洗室了吧?”大主教菲尔茨带着礼貌的笑容继续问道。
瓦尔特听到这个追问后疑惑之色更浓了。
难道老师混进后又混出了?
他再次环视四周、反复确认后小心翼翼开口:“老师今天就没过来。但是,大主教先生,我想先问问——”
人群再次变得安静。
瓦尔特并不傻,既然那天谈话已经告诉了自己“可以体验体验”,他大概能猜到当下发生了什么,但问题在于,他和上司扯皮扯了两天,刚刚才进到排练厅!再怎么说,自己也应该努力打磨一白天才能这样吧?
他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啊!
作为一个严谨的指挥家,他在带着忐忑不安的兴奋之余,又认为这多少有些必要向“懂行”的人再确认确认:
“我想先问问,这就是‘唤醒之咏’吗?为什么不是在现场音乐会?是不是我哪里理解错了,这多少有点......呃,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就是感觉这好像有点随意......”
瓦尔特指挥的情商或性格确实有些不善言辞。
按道理来说,他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把话说成了这个样子,多少会引来一部分绞尽脑汁几十年也没能成功的人心中的悲愤大骂,“你他妈也知道自己随意,知道为什么还说出来!!!”
但是实际上大家根本没听进去他这番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陷进前一句里出不来了——
“?舍勒先生今天没来??”
“他就没来过!?”
众人感觉自己的耳旁有幻听。
“瓦尔特阁下,我也想先确认的是——”优雅的雅努斯语从埃莉诺女王口中娓娓道来,这位身穿华冠丽服、气质雍容华贵、时间未在其体貌上留下痕迹的缇雅城公国元首,此刻感到事情有些荒谬,“舍勒先生是您的老师对吧,您是在排练老师新写的一首交响诗对吧?”
“是的。”瓦尔特点头。
“冒昧一问,为什么舍勒先生不来看呢?”埃莉诺女王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后面水泄不通的人群终于被工作人员清出了一些通道,火速赶来的媒体记者们“咔嚓咔嚓”的拍照声此起彼伏。
“老师要我自己排就行。”瓦尔特面对媒体如实作答。
“......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说他今天出去玩一玩。”
“............好吧,所以这部作品叫什么名字?”摄影快门声中,女王的回应停留了更长时间。
“《唤醒之诗》。”
“..................所以,是有备而来吗?这听起来一定是首充满深刻秘密和艰深技巧的作品,一定难度极大、耗时极久吧?”对话流畅度逐渐僵化、间隔逐渐更长。
“的确很难。”面对长枪短炮,瓦尔特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大前天动笔,前天才写完整理出来,今天是第一次排练,大家刚刚可能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很多拍点都进得不齐,表情术语处理还没开始,声部平衡性做得不太好,铜管组有些音不是很准,合奏总体上还断了几次......”
“........................”
见大家沉默不语或欲言又止,瓦尔特继续诚恳地表示道:
“实不相瞒,这首曲子晚上我们得拿来演,可能白天还得继续抓紧时间排,毕竟听众购票也是花了钱的......”
面对一大群地位远超自己的大咖,他的音乐总监开始拼命对瓦尔特使眼色。
都是好事,馅饼砸自己头上了,但这种细节就不要拿来说了啊!!
然而一大圈镜头下的瓦尔特仍在继续:“主要是时间上太仓促了,如果演绎的瑕疵过于明显,可能连不甚专业的朋友们也能听得出来,对于一支专业乐团而言那样不太好,虽然原先安排的计划是返场曲……”
“什么?返场曲!?”大主教菲尔茨突然大喝一声,“你们的音乐总监是谁?这种事情都不把关的么?”
挤眉弄眼的乐团负责人心底一惊,马上收住表情,四平八稳地负手站立在人群之中。
下一刻,他看到投资人和乐手们的目光全部下意识地集中了过来。
空气似乎凝结了几秒。
人群后方开始出现了小声议论:
“那个人就是音乐总监?年纪看上去还挺大的。”
“我是不是听错了?返场曲?不是正式曲?”
“这阿科比交响乐团这么强的吗?能达成唤醒的新作居然放到返场曲?而且排练的时候都不邀请作曲家过来?”
“问题在于,瓦尔特先生不是说他前天就从老师手里拿到总谱了吗?怎么刚刚才排第一次?”
“.…..”
这位音乐总监开始额头流汗,好在一声低沉的问句让他终于如获大赦,也把事情拉回了正轨:
“瓦尔特指挥,请带我们去找舍勒先生吧。”
说话的人正是巡视长何蒙。
这个舍勒!……
何蒙现在的心情异常之大好,自己所在的南大陆考察组办事进展真是如有神助,舍勒带给了他接二连三的惊喜。
光是舍勒的两位学生,经名歌手大赛和“唤醒之咏”两事,就吸引了充足的民众目光,就算没有特巡厅的额外扶持,他在南大陆的名气也会迅速打开。
范宁成名在先,目前为民众所熟知的作品也更多,但舍勒展现出的如此音乐天赋,飘逸出尘的性情,以及在完全不同的人文环境下形成的、风格完全迥异的作品特质,好好运作的话,远的规划不说......
今年完全有希望带起一阵追随与争论的风潮,先形成“北范宁,南舍勒”的格局!
何蒙觉得自己对今后的工作方向和对领袖的汇报思路完全清晰了起来。
“对的,我们应该先去找舍勒先生。”何蒙的话让大主教菲尔茨不住点头,“瓦尔特指挥应该清楚您老师今天的大致动向吧?”
他说着说着苦笑两声:“我希望能别隔得太远,因为众所周知,按照联合公国传统,‘花礼祭’的庆典应选择在‘芳卉诗人’的醒转之处,通常认为这就是年度桂冠诗人实现‘唤醒之咏’的演出地点所在……”
“可是,我活了这么久也没遇见过排练个引子就能唤醒的,更没遇见过作曲家竟然自己不来听新作排练跑出去兜风了……这,这委实得回去多翻翻教义文献,看看这种情况到底该如何认定,如果地方相近,倒是认定起来会容易一点。”
“可能有一点远。”瓦尔特说道,“老师他去了狐百合原野。”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这也太离谱了吧?
刚刚还说希望别隔太远,好家伙,这人直接跑到缇雅城外去了?
“请带我们过去拜访他吧。”埃莉诺女王含笑说道,“无论‘花礼祭’庆典地点如何认定,至少,我们需要先去为舍勒先生戴上桂冠、赠予金杯、不凋花蜜与赫雷斯酒,感谢他,也感谢您和阿科比交响乐团的乐手们为南国开启了新年914年的盛夏。”
“荣幸之至。”旁边的音乐总监此时满脸笑容地上前一步,“我们乐团同样十分感谢舍勒先生以芳香的灵感对我们做出的提携,那么我现在带诸位去寻他吧。”
刚刚别人的议论已经被他抛之脑后,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是很乐意的事。”见大主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瓦尔特也赶紧表态,“不过,今天晚上这场音乐会,我觉得,还是得要一个人再排几遍比较好,毕竟听众们购了票,但我们现在的进拍还有些不齐,音准还……”
很明显他的头部钢铁含量仍然超标。
“让总监先生再带着乐手练练,我们先过去。”何蒙当即立断,随即菲尔茨大手一挥,埃莉诺女王也迈开优雅的步伐。
“.…..”总监的笑容僵在了脸庞上,而手上强行被瓦尔特塞了根指挥棒。
五分钟后,当众人从排练后台绕行至检票大厅,并推开节日大音乐厅的正门时,他们嗅到了空气中馥郁芬芳的醇香,看到了漫天花雨和将台阶围绕得水泄不通的市民人群。
……
狐百合原野一处高坡。
遮阳伞忠实地吸收着头顶烈日的光线,伞沿垂下的纱质遮帘让里面透风且阴凉,茶饮桌前的露娜双手放膝,端端正正坐在小矮凳上,
盘腿坐在地面餐布上的安轻轻晃动着脚上的帆布鞋,手里舒展着小幅画卷,用轻柔的声音为身边人持续做着讲解:
“.…..在缇雅地区,‘芳卉诗人’被认为是古老的界源神‘原初进食者’之子;在以平原地带为主的弥辛城及周边群岛,祂在民众眼里的形象是牧神‘潘’;而在多雨林地区的阿科比公国、奈里沙群岛或帕拉戈多斯岛,祂又被认为是擅长音乐的森林之神‘马西亚斯’。”
“吕克特大师赠予老师的这幅《阿波罗与马西亚斯》,是美术大师里贝拉·何塞因在阅读完一本古代的同名戏剧后有感而作,画面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左侧头戴月桂叶花环、手持里拉琴的‘圣阿波罗’,而另一个就是上述提到的,持着厄洛斯管——即长笛最初的雏形——并袒露上身的森林之神‘马西亚斯’……”
三人可以看到画面中的圣阿波罗在明亮的光线中展示着优美的身躯,其坐着石块上姿势悠然自得,不仅怀抱着里拉琴,石块上甚至还铺着坐垫;而在铺满暗调子的右侧,马西亚斯被绑在树上,一条腿又被绑在旁边的树桩,因此身体被不自然地拉长,他的手臂被人架起,厄洛斯管摔落在地,一只手臂的皮肤已被剥离,鲜血淋漓间仰天痛苦嚎叫。
安说到这从画作中抬头,看到他的老师正倚在躺椅上,停笔听着自己讲解。
一旁摊开的手稿上,记载着第二乐章的开端,其副标题名为:《原野的花朵告诉我》。
在弦乐器的恬静拨弦声中,他为双簧管写出了一支摇曳悠扬的A大调旋律,随即被单簧管、长笛和圆号承接发展,从其音乐性格来看,明显是作曲家在狐百合原野的奇观之下有感而发。
但它们的声部发展了16-18个小节不等,字迹便逐渐中断,从起伏和律动来看,老师的主题乐思似乎是在某个对半分的位置戛然而止。
“所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范宁持笔问向自己的学生。
安与他湛蓝的眼眸对视,然后闪动着睫毛低下了头,一手稳着画卷一手翻阅着古旧的书籍:
“森林之神马西亚斯极为擅长吹奏乐器,而外邦人圣阿波罗则宣称自己得到过‘神之主题’的启示,其蕴含的强烈神性足以成为‘探入穹顶的钥匙’,因此马西亚斯向圣阿波罗发起了音乐会挑战,一位‘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则召集了七名见证人担任评委……”
“音乐会比赛开始,马西亚斯的笛声具备纵情与蛊惑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人跟着节拍疯狂舞动,而圣阿波罗则初步探讨了‘神之主题’,他的里拉琴让所有听众平静下来、热泪盈眶,最终见证人判定圣阿波罗获胜,作为失败者的马西亚斯被剥皮,皮上被刻下了‘神之主题’的d小调主调性……”
“圣阿波罗事后却为此追悔不迭,终生回避探讨‘神之主题’,并将埋藏钥匙的地点信息‘揭示于外、尘封于内’,其宣称‘后人若寻得的,必先知晓’……”
“所以,被剥皮的马西亚斯后来死了吗?”露娜这时忍不住提问。
安摇了摇头:“作为见证者之一的‘甘冽之树’将叶片和花朵覆盖于马西亚斯被剥皮的身体,并将其浸于‘鲜血之池’,叶片和花朵生长为伤口的绷带,于是马西亚斯陷入睡梦,晋升为见证之主,而祂的皮由于揭示了‘神之主题’的主调性,拥有另一种神谕之力,被那位‘诞于井与伤口’的女祭司偷运而走……”
范宁还未来得及梳理清楚,这一则起源故事中的各角色身份。
靠后的那个细节,却让他忍不住转动笔尖深思起来:
“比试音乐的过程似乎暗含某组对立......马西亚斯因比试音乐落败而被剥皮,上面所刻的‘神之主题’主调性,竟然是d小调?为什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难道是……凝胶胎膜?”
“而覆盖于祂的创面之上的绷带,是浸过‘鲜血之池’的叶片与花朵,叶片与花朵......”
他在沉思出神之际,讲述完故事的安伸了个懒腰站起,但刚刚一揭开遮阳伞沿的纱帘便惊呼出声:
“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有人?是来找老师的吧?”这倒是在露娜的预期之中,不过当她凑到姐姐旁边时,发出了更夸张地声音,“天呐,这到底是来了多少?”
只见对面起伏的半山坡花海上,漫山遍野的民众簇拥着前方几辆马车,朝己方接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