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张老汉去村里羊倌开的小店转了一圈,唠嗑了几句就唠不下去了,心里总提不起劲,慢慢往家里走。
羊倌真名叫杨贵生,以前家里养羊,天天和羊厮混在一起,时间久了,村里人忘记了他的名字,直接喊他羊倌。羊倌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女儿,都嫁人了,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年岁大了养不动羊,就开了个小卖店,他的店后来成了村里人凑在一起说话的好地方,这小店似乎成了村里的“行政中心”,发布好消息与坏消息的处所。
张老汉这几日因为生病没能来找羊倌,病还没好透,正好儿子回来尽孝,少不得要到村里的“行政中心”羊倌的小店里显摆一下,虚荣心得到满足后,到了晚饭点,这才慢悠悠往家走。
人还没进院先闻到了一股的猪屎的恶臭,他站在原地仰头闭目感受了一下。今天北风,赵家养猪场在他家后面,按理说再难闻也传不到他家来。
想归想,越离家近,闻到的臭味越浓,张老汉眉头也蹙了起来。
进了院看到菜地里两堆小土包。
臭味正是从小土包传过来的。
若大的菜地,地垄也弄出来一半,独不见儿子身影。
“张新阳。”张老汉一边往院里走一边朝屋里喊。
喊了两声儿子没出来,见老伴扎着围裙出来了,手里正剥着蒜。
“新阳炒菜呢,找他啥事?”
“这两堆猪粪咋回事?”张老汉红着脸梗着脖子,手一指。
张母噢了一声:“种白菜不得上肥吗?新阳弄的肥。”
“肥?啥肥?”张老汉喊道,“瞎胡闹,弄这么大的味,家里还能呆吗?”
“新阳说等发酵好了就没臭味了,顶多半个月。”
老伴不咸不淡的样子,张老汉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
他闷闷的哼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绷着脸进了屋。
一直到开饭,脸板得像硬土块。
张新阳在外上学多年,平时不是在学校食堂吃,就是点外卖,能做饭的机会很少,做饭的手艺也是从小在家里锻炼出来的。
“你不是最爱吃冻豆腐吗?昨天买的豆腐新阳放在冰箱里冻上了,今天拿出来给你炖的。”张母想不明白孩子弄了两堆粪回来,老头子有什么可气的,又不想孩子受冷脸,夹一块冻豆腐放到张老汉碗里。
张老汉吃了,也不接话。
张母见他这样,干脆也不理他,只拉着儿子说话,问他在学校都吃些什么,母子两个聊的挺开心的,张老汉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先前不是说工作已经找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张母怕儿子多想,在一旁帮着解释:“你爸怕耽误你正事。”
“不着急。”张新阳还是那句话。
“那你是打算在家里种完白菜再走?”
“爸,上这么多年学,现在毕业了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
当父母的最怕这一点,孩子一说苦累,心马上就软了。
张老汉也不例外,可嘴上他不会说软话:“我和你妈风吹日晒一辈子也没说累,你就上点学咋还累了?你们这代年轻人,就是没吃过苦,让你们下地干几天活,不出三天,就知道上学有多好了。”
“那行,我这次不急着走,就跟着你下地干干活,体验一下生活。”张新阳顺着这话说。
张老汉一噎。
明明是赶儿子快点回城里,几句话最后却变成了他留儿子在家。
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张母憋着笑,递儿子一个眼神,张新阳也偷笑。
农村人夏天吃饭多是在院子里,傍晚夕阳西下,余晖下的大地,安静平和。
饭后,父子两一起去勾剩下的地垄。
田奎吃完饭也出来了,蹲在自家院子里跟张老汉父子两聊天,听说张新阳在家待些日子也说好,做老师的人说的话总是让人容易信服。
张老汉就佩服这一点,同样的话从人家嘴里说出来,就像抹了层蜜,听着心里甜丝丝的。
再想到这些年和老伴两个省吃俭用的伴两个儿子念书,更加肯定这个决定没错。
两人干活快,张老汉又是把庄稼好手,贪黑干了没多大会儿,剩下的地垄都弄了出来。
“你大哥也放暑假了,今年有补课的孩子,所以不能回来。”张老汉从大缸里舀水倒在盆里让儿子先洗手,“累了吧?好好在城里工作,我和你妈没能耐只能种地,你们年轻人不同,有文化,就能在城里找到好工作,不像我和你妈。”
“还行,第一天干,是有些累。”张新阳笑了笑,实话实说。
村里已经有自来水,院里的水井只是夏天时往水缸里放水,用来洗菜洗衣服用,这样毕竟自来水方便一些。
张老汉听了儿子的话笑了,他不知道咋说?现在的孩子没吃过什么苦,不知道好好珍惜自己的生活,让他下地吃两天苦,就啥都懂了。
父子两个洗洗涮涮回屋歇下,农村没有别的夜生活。
第二天,张老汉两口子起了,听到里屋还没有动静。
张老汉笑了:“我说的没错吧?”
“谁能干活不累?”和儿子也这么较真,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水稻分蘖已进入后期,水稻的产量就看分蘖数量的多少,分蘖数量多稻穗也多,产量自然就高,这个时候却也最容易出病变和虫害。
张老汉蹲在地头,水稻分蘖期田地里的水不能太多,可是今年高温少雨,河水有时断流,还要靠抽水才能供上,好在水稻还能维持住,六月五日到十一日连下几天雨,这场旱情算是过去了。
可家里还有二亩苞米地却不行,种下的苞米旱得只有一半的出芽率,出来的苗长得也不好,产量能有去年的五分之一就算老天开眼了。
张老汉种了一辈子地,看着庄稼在老天的眼皮子底下死撑活挨着的样子,心里那个疼。他这次得病一是因为淋了雨,二是因为看到干旱的苞米地,急火攻心,不得病才怪呢。。
在地里转了一圈回到家,张老汉见侄子和儿子又在猪粪那翻腾,到了跟前看到猪粪旁边又多出来一堆东西,是稻壳。
张老汉到跟前也不问,细看了几眼,指着旁边新多出来的稻壳:“这是在哪弄的?”
“我八叔磨米房弄的。”张万龙想也没想就回道。
张老汉眉头一皱。
张新阳道:“我给我八叔打电话要稻壳,他说正好那边有人磨稻子,顺路让人给我拉了两袋稻壳子过来。”
“八叔跟我说了,要用稻壳跟他说,他会开车给我拉过来。”
张老汉叔辈家的弟弟开磨米房,除此之外还收粮,只要是与耕地有关的,哪样挣钱他就做哪样,在王家围子很有名。“你八叔事多,天天找他办事的人电话都接不完,以后这点小事别折腾他。”
这还真不是张老汉觉得儿子求人丢人,而是心疼堂兄弟,这些年张老汉种地,大事小事没少给堂兄弟添麻烦,就说翻地的事,年年到翻地的时候,别人家都要提前预约,张老汉家啥也不用管,堂兄弟那边早就给他安排得妥妥的。
“行。”张新阳爽快应下。
他爸这是觉得他就用这一次,所以说的轻松,可张新阳要留下来种地,以后用稻壳的时候还真多,眼下他也不多解释。
见老头问起旁边勾兑的大盆里的水问,他耐心的解释,“是我用红糖和水勾兑的e菌,时间太紧,不然用家里的烂菜叶子做环保酵素会更好。”
就在三人说话的工夫,今天待在家里的田奎也过来了,加上前院的明家,都凑了过来,村里人都知道张新阳念的是农业大学,对种田那点事,弄得神神秘秘的,都忍不住好奇凑过来,就想看个究竟。
“这是要做肥料吧?”田奎看了一眼猪粪,大体猜出来要做什么。“用自己弄的有机肥种出来的菜吃着也放心。”
明宾子过来得晚,不知道水里勾兑了什么,只看到了稻壳,“直接把粪散到地里就行了,还这么费事做啥,要我说这有文化的人种地和咱们就不一样。”
“二哥,你给大家解释一下,我正好录个视频。”张万龙丢掉手里的水管,将放在一旁地上的手机支架拿起来对着众人开始录视频。
张新阳笑了笑,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希望通过种菜这件事,先在观念和认知里改变父亲及村里人的想法。
“大家都觉得有机肥是肥料,其实有机肥不是肥。”
“说到有机肥,咱们今天还是得先从土壤说起,土壤之所以会透气透水松软,是因为里面有有机质,现在因为农业化肥的大量使用,土壤里有机质流失,土壤也变得板结硬化。庄稼要长得好,土壤一定要透气透水,这个你们都懂。”
“过多的用化肥土壤越硬,农作物长得也就不好,周而复始,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从环保角度来看,植物的根扎不到深层,生出的细根向四周铺开,扎在地表层,下雨会带走一部分地表层的土壤,水土流失就是这么来的。“
“而有机肥里有有机质,我们需要的也正是这个。”
“这些猪粪不能直接用,是因为我们不能保证粪便里没有抗生素、激素之类的东西,所以必须要做一个堆肥发酵,在这个发酵的过程中,降解它们的浓度,这样就不会让土壤病变。”
“种地最关键的就是土壤,土壤是根本,这一点农民都知道,咱们东北的这片黑土地,是全世界四片中的一片,非常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壤,更要珍惜才是。”
“新阳,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懂,可是土壤再松软透气,农作物生长也需要肥料,最后还不是得上肥吗?”
“明叔,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植物生长需要氮磷钾,而雨水里就含有大量的氮,磷肥我们可以用豆子这些东西发酵,同样用这些东西也可以根据不同的比例发酵出钾肥,这些肥都是有机肥,也让我们避开了人工合成化肥。”
“但是和咱们买的化肥比,力度还是小吧?”田奎也听得来了兴趣,竟不知道种地还有这么多的学问。
“人要健康少吃多餐,同样道理,土壤要变好,薄肥多施,植物都能吸收去,起到的效果自然是最好的。”
“好,二哥,你说得太好了。”张万龙在一旁大声叫好。“二大爷,现在种地可和你们种地时候不一样了,现在讲究的是科学种田。”
“念书就是不一样,新阳今天这一番话,可让我长见识了。”田奎也感慨,“就说电视里新闻看的那些,大家现在吃东西要吃得健康,有机大米的价格是平常大米四五倍的价格,为啥有钱人吃那个?还不是觉得用化肥和农药种出来的东西不安全。”
“新阳这书念得好,我看抽空给村里人上上课,让大家都听听,种出粮食来谁都会,可能种出让人吃了放心的粮食不容易。”明宾子对张老汉道。
“黑土地是咱们东北得天独厚的宝藏,如果再种上有机农作物,前景可观啊。”
张老汉心里自豪啊,儿子这番话说得有分量,像专家一样,就是他听得都心潮澎湃,嘴上却道:“听着简单,做起来难,种了这么多年的地,土地哪能说养就养回来。再说谁能有那个觉悟?”
“爸,我昨天就说了,只要管理得当,有机种田降低种田成本,品质提上来,只会提高收入,不会减少。”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农民的想法和观念是要改改了,这片土地要给子孙后代的,一定要保护好了。”
田奎是老师,说出来的话又有文化,张老汉心里知道是这个理,可改变观念是那么好改的吗?
不信去村里问问,让他们种地不要上肥,看谁同意?
日头落地,天也黑了,院子里阵阵的臭味,张母把饭桌也摆在了屋里,她在屋里看新闻,院子里说话她半听不听的,见谈完了,立马起来喊人吃饭。
前院明家也在喊人,凑在一起的人这才散了。
张万龙扒拉一碗饭,赶早回家了。
八点多,一家三口都坐在外屋的炕上看电视,张母在追央视一台新播剧岁岁年年柿柿红,看到里面因为彩礼亲事黄了,张母就忍不住和儿子吐槽自己嫁人时受的委屈。
“当年我嫁给你爸,结婚那天的衣服都是借的,当天刚到你爸家,人家就上门来要了,要不是你大舅拦着,我都毁婚了。”
“那你还不是嫁了?”张老汉笑得得意。
张母道:“当初是看你小伙挺能干的,把家里和地里收拾得干净利落,结果看走了眼,自打嫁给你,家里酱油瓶子倒了你都不扶一把。”
张母从小父母早逝,是哥哥养大了她,张新阳对大舅的可感情很深,大舅对他更像姥爷一般。父亲也是从小没了娘,弟兄们早早分家,各过各的日子,只有父亲最孝顺,照顾老父亲。这个父亲有等于无,不仅帮不上这个儿子,家里的粮食都拿着去换酒喝,害得张老汉常常饿肚子。
张新阳依稀记得爷爷的模样,他问父亲恨不恨爷爷,父亲却说不恨,从父亲的叙述中,张新阳知道爷爷喝酒不是嗜酒,而是当年抗战时一片弹片在肩膀里没取出来,隐隐作痛时才会用酒麻醉身上的疼痛。
两个缺母少父的人组成了一个家,用他们单薄的肩膀撑起这个家,张新阳从不曾因为父母是农民而觉得丢脸,农民辛勤耕耘,在土地上刨食一辈子,养大孩子很不容易,他为父母的吃苦耐劳、心地纯朴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