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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我们的黑土地(1 / 1)

继高朋举要承包土地的事情在村里传开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村子里像开了锅的粥,被搅得热气腾腾的,有许多人都在企盼能看锅子的最底部,最终沉淀的是什么好东西,每天晚饭后众人聚在村里聊的话题就是围绕着这锅沸腾着的热粥。

谁家只有老人和孩子在家,为了省事直接在外地主动给高朋举打电话的,还有坐地起价的,又由谁出面做和事佬把事情谈成的。

每当大家议论这些事时,张老汉总是坐在一旁慢慢抽他的烟,像个闷葫芦,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村里住着,先前要回来发展有机农业的是张新阳,转身高朋举又回来,大刀阔斧地要搞家庭农场,那仗势比先回来的张新阳大多少倍,两股力量像拔河一样在拉扯着,只是张新阳一点也不动声色,像老僧入定一样笃静。

也好事者在聒躁,硕士研究生又能怎么样?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做事,银子开路。

一个村里住着,大家也知趣,不去张老汉面前讨人闲,但张老汉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开始还想着不去村里,转念又觉得不去大家会猜到他心里不痛快,岂不是变向证实大家的想法:高朋举强过自己儿子?

带着这个念头,张老汉咬着牙还是日日去,听他们到底说什么,怎么说。

张母看出来了,在家里还劝他:“去那干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才舒坦?”

张老汉低头穿鞋,闷声回了一句:“你懂个啥。”

“是是是,我不懂,你懂。”张母哼了哼。

张老汉穿好鞋,抬头就看到老伴换了一身休闲装,水粉色的休闲装,平时只是去城里时才会穿这件衣服,今日怎么穿上了?

张母在镜子前照了照,没看出不妥的地方,回手拿起手机,叫了一声:“走吧。”

“大晚上的咋还换了这身?”

“和田英她们跳广场舞。”张母浑觉得很正常。

张老汉听了两道眉都拧到了一起:“多大岁数了,也不嫌弃丢人。”

“有啥丢人的?活动活动胳膊腿,还能锻炼身体,现在全民都在跳。”

“全民那是指城里人,你一个农村妇女,天天还嫌干活运动得少。”

张母走在前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生怕少说了半句,出了院张老汉就知趣地闭嘴了。

不是被老伴劝通了,是村里挨家挨户地住着,两个人说的话小风一刮就能让人听了去,那可是件丢人的事。

村里人现在觉悟高,跳广场舞健身好声一片,他骨子里不赞同,面上也不会说出来让大家知道。

张母今年五十二岁,比张老汉小一岁,齐耳短发,今天出门前还擦了点口红,平日里一个素面朝天的人,陡然一打扮,如同换了个人一样,神采顿时焕发。这让张老汉想到儿子的白菜地,同样是块地,在不同的人手下,结果就不同。

张母来到跳广场舞的人群里,粉色的衣裳在灯光下很是抢眼,众人的眼球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没想到稍作修饰的张母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像落在泥尘中的一粒珠子,洗尽泥尘,润泽毕现。佛靠金装,人靠衣裳,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些话适用于任何人。

“二哥,二嫂这一打扮,比城里人老太太还精神啊。”

“可不是,丫蛋年轻时就好看,嫁给你之后就一直没打扮过。”说话的是高义江媳妇,与张母从小就是一个屯的。

张母小名丫蛋,农村人都认为取个贱名,好养活。

张母三岁时父母就没了,由兄长养大的,在他们那个年代,日子穷,按理说没有父母的孤儿日子会难过,可张母上面有三个哥三个姐,她是最小的一个,家里人都宠着她,她与大哥的长女同岁,兄长把她当着女儿养大的。

张父就不同了,他年轻轻就担起家里的重担,吃过很多苦,当年有人给张母介绍对象是当老师的,张母最后还是选择了同村的张父。

张母说,她不嫌他家贫,更看中张父吃苦又耐劳和对老人的一片孝心。

张老汉这些年几乎都忘记了老伴叫丫蛋,老伴就是老伴,是他身上的每一根肋骨,她哪根肋骨不舒服了,他也会不舒服。

张老汉笑而不语,心里却是丝丝的甜,目光久久地落在跳舞的老伴身上。

妻子嫁给他后吃了很多苦,家里没有柴,大雨天夫妻俩拉着从生产队借来的车去河套里拾柴;家里没有吃的,也是妻子厚着脸皮回哥哥姐姐们的家去借,说是借,其实最后都没有还,因为还不起。

就是她生老大的时候,月子里没有吃的,娘家嫂子送了二十个鸭蛋,她一个都没舍得往嘴里送,两毛五一只卖了还欠下的债。

后来日子慢慢好了,张老汉极少再想起这些往事,今日突然忆起,才发现人群里认真学着跳广场舞的妻子已经老了,耳边的头发多半白了,这些年她跟着他受苦了。

晚上回家时,张母格外兴奋,说的都是跳舞的事,快到家时才发现老头子格外沉默,她关心地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什么,干脆也不再问。

而且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家里门一打开,张母拦下老伴,直接对着黑暗的屋子里喊了句“小爱,小爱,打开入户灯”。

声音落下,只听黑暗中有人在说,“好的主人,马上就开。”,外屋的灯在瞬间被打开。

张父愣了一下。

不等他问,张母就给他解释起来。

听了老伴的解释,张父知道了是智能开关,想起这几天儿子收到了快递,又换了必火(是不是北方的俚语,不明白。),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想想弄的就是这个吧。

“一天天瞎捣鼓这些没用的。”张老汉背手进屋,嘴里还嘟囔着,“真喜欢这些,咋不在城里找个工作,还非得回农村遭罪?”

“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再说谁规定智能只能在城里用?你这思想可落后啦。”张母走在后面进了屋,又用先前的办法将屋里的灯也打开,“新阳今天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可别再说这些话,孩子听了心里不舒服。”

白天儿子就去后屯玩了,晚饭也没回来吃,说是在舅舅那吃,又说晚上也不回来住。

张老汉哼了哼,心里同样这么想,面上却嘴硬道:“就是他在家,我说又能咋地?当老子的还不能说儿子,反天了。”

张母和他过了一辈子,知道他就是嘴硬,也不和他争这个理。

而张老汉一向安静的手机,突然响了。

张母起身去电视旁的茶几上拿起他的手机,咦了一声,“张树材咋给你打电话了?”

一听是谁来的电话,原本已经伸出手的张老汉,立时又将手收回来,两道眉也蹙起来,“还是你接吧。”

张母走过去将手机放到他身旁:“我不接,你自己接吧。”

张树材是张老汉大爷家的,从辈分上算,张老汉该叫他一声大哥,家住在离张老汉家近三百公里的汤旺河林场。

电话铃声再次顽强地响起,大有不接不罢休之势,张老汉才不情愿地接了起来,从线那头传过来的话,他用鼻音应一声,随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慢慢传过来,张母凑耳过去,耳朵也贴在老伴手上听那边说话。

“新阳没时间,他过些日子还回城里,大哥另找别人吧。”张老汉已面沉如水,说了一句心里仍旧不痛快,又补一句,“小龙那边也没空,你雇外人吧。”

对方还在说话,张老汉也不听,直接把电话按断。

最后的说话声音很大,张母也听了个大概。

“大哥让咱家新阳和小龙过去给他帮忙?”

张老汉绷着脸:“明早还要去田里,早点睡吧。”

张母看了老头子一眼,也不再多问,上炕去铺被。

要说张老汉与堂哥张树材以前关系很好,联系得也多,后来突然不联系,这事还要从2007年说起。

随着国家政策的改变,国有林场改革后林场工人提前退休,张树材就这样提前退休了。

而停止林木采伐后,当地千余林业工人一度为饭碗发愁。

张老汉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张树材提出让他到自己这边来,帮他承包土地,张树材想想也觉得这样更好就同意了,结果就失算在张树材舍不得从小长大的林场,等张老汉把地谈好,帮他把包地钱交了后,张树材反悔了。

这事弄得张老汉骑虎难下,心里有气发不出来,各有各难,却也没有办法,土地承包下来,他便留下来自己种,偏巧赶上2007年收割的时候来了一场雪灾,没有收割的稻子都埋在了雪里,张老汉因此赔了个底朝天。

因为这事,张老汉心里对堂哥的怨气更重,两家干脆就断了来往。

十一年过去,汤旺河林场寻找到发展新路子,从林业走向旅游业,如今每年接待游客逾20余万人次,汤旺河区境内,是中国第一个被批准的国家公园。

汤旺河国家公园融奇石、森林、冰雪、峰涧、湖溪于一体,集奇、险、秀、幽于一身,可登山、漂流、垂钓、原始森林探险、科普修学、源头寻踪、野菜野果采摘,是科学考察、休闲度假、旅游观光的风景胜地。

林业职工的工资仅够维持生计,开家庭旅馆时,在地方政府的帮助下从银行办了小额贷款,张树材开起了家庭旅馆。

从开始的几间客房,到后来的十几间,如今食宿齐全,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如今也算是个小老板,家里雇佣的员工也有七八个。

这些事不用张树材亲口说,张老汉也从亲戚嘴里都听说了。

如今近十年不联系的人,突然来电话,没有让张老汉将两人当年的恩怨放下,反而怨气更重。

因为啥?

张树材是得知张新阳从城里回来了,听说他回农村种地,就打电话过来让人去他的家庭旅馆那边帮忙。这人安的是什么心?

这样的举动在张老汉看来,那就是裸地打他的脸。

夜里,夫妻两个躺在炕上,黑暗中张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迷糊中只知道外面天都亮了,老头子还像炕烧饼似的,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熟。

等她天亮起来时,发现身边早就没有人了,也不知道几点走的。

张母想到昨晚上的那个来电,叹了口气。

她理解老头子的心情,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突然回村里种地,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嘲笑,偏偏这人还是结下深怨的堂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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