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云手中握着笔,桌前置着书,发呆。
她现在是一缕精魄,被安置在冥界一个小区的一套房子内。
房子里陈设的比较齐全,最主要的是住着很是舒心,舒心到她不用看便知道冰箱里都常备什么吃食,厨房的糖盐酱醋放在哪里。
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的东西,让她莫名的恐慌。
但她此刻的呆,却不是因为恐,而是因为痛。
她毫无预兆的走了,爸爸妈妈弟弟怎么办?
她一想到家人为了自己的离去将会伤痛欲绝的神情,她的心便是无法呼吸的钝痛,鼻子酸涩,而此刻仅为精魄的她,却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才仅仅二十四岁,正是大好青春年华。
父母为了她和弟弟读书,辛劳了半辈子,仅仅知命之年,老人早已双鬓如霜,脸上的皱纹,手中的茧子,佝偻的脊背,无一不是他们为了这个家倾注一生的痕迹。
“老”这个字已经成为了尹云心中不可言说的禁忌。
前段时间,弟弟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跑,至今还没有着落,父母的背更弯了。
可是,他们依旧用他们佝偻的脊背,牢牢支撑着家里的一片天,即便天塌了,也有他们在挺着。
他们,是不敢累,不敢病,不敢休息的他们。
今年三月,初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本是一切希望的开始。
正如这季节,尹云大学毕业,已经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有了工作,她就可以申请信用卡,而且在公司财务的帮助下,额度也可以很高,弟弟的医疗费应该可以解决了。她终于可以分担父母肩上的担子了,她觉得她就是家里的希望了。
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弄人。
这天,尹云从医院出来,手里的化验单还没来得及收起。
她漫无目的走着,她忽然有些恨,恨这个世界的无情,恨命运的不公。
她不想回那个让她充满希望的职工宿舍,也不敢告诉家里人自己已是癌症晚期。
没有什么是比将人满满的希望分毫不留的抽走更残忍的事了。
向来坚韧的她,在这一刻才深深的体会到什么叫做胆怯。
双腿无意识的挪动,她此刻仿佛行尸走肉。
转角间。
繁华闹市中出现一个颓败萧瑟的土地庙,牌匾歪歪扭扭的挂在门庭上,上面的字,已是残缺不全,像是什么修馆。
尹云站在土地庙前,呆呆的将它望着。
她看着土地庙的规模和那隐约可见的金色底漆,可以想象,曾经这庙宇香火旺盛的样子,只是她这二十四年,竟是从未听说过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庙宇。
庙宇里供奉的不是手柱拐杖的土地公,而是一个妙龄少女,少女手结伽印,妙相庄严,只是那面目眉眼像是被什么蒙住了灰尘,看不真切,尹云只觉得熟悉。少女座下摆着一个大南瓜并着诸多五谷杂粮,金像前,是撒了一地香灰的香火炉,香火炉比她从前在别的寺庙见过的要大上几倍,里面只靠着内侧插了几柱残香,其他的灰渣,尹云瞧着像是纸张木头燃尽的样子。
这供奉的是个五谷女神?
尹云心中很是肯定的猜测。
她捏了捏手里的化验单,胃里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她很快就要死了。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就能够悄无声息的死。
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父母弟弟的记忆中没有自己。
她并不畏惧死亡,她只是觉得她死不起。
尹云颓然的靠在香炉旁,目光呆滞,先让她歇一歇,喘喘气。
从前,每当被生活压的透不过气的时候,她都习惯静一静,不需要太长时间,十分钟就好,十分钟,她便又是那个杂草小强一般的尹云。
她此刻也希望十分钟后,她又有勇气与力量去和命运抗争了。
许是她太累了,许是她太虚弱了,她靠着香炉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便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妪。
老妪手里拄着一个金镶玉的拐杖,到门口时,见到躺在地上的尹云先是一怔,当她抬头,看见庙宇的左上方悬空立着两个鬼影的时候,她又瞧了瞧面前的小姑娘,心中便有几分猜测。
她有些激动,健步如飞的走到尹云面前,扔了拐杖,就拉尹云的手,“没想到我还能在人间看到你!”
说实话,尹云有些懵,本来就心如死灰的她根本反应不过来此刻是个什么情况。
立在左上方的两个鬼影也的确只是两个鬼影,一主一仆。
为仆那个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对前方立着的这个主子道,“王上,这个时候南宫婉过来,恐怕会有变数。”
为主的这个用鼻子嗯了一声,为仆的那个十分习惯自己主上的言简意赅,“本来尹云还有120年的阳寿,我们改了北斗星君发来的簿子在先,南宫婉再来凑个热闹,恐怕冥界又要有些时日不能消停了。”
为主的那个目光紧紧盯着尹云,双眸中藏着悔,痛,还有势在必得,坚定不移的信念。
他回道“无妨。”
老妪拉过来一个蒲团在尹云身旁坐下,不经意间,她看见了尹云手中的化验单,她顺手拿过来看了看,忽的裂开了嘴角,“你胃癌晚期要死了啊?正好,我也活够了,咱俩一起啊,我们终于可以到阴曹地府作伴了。”
云伊皱了皱眉头,她的生活与有钱两个字毫不沾边,偶有几个有钱的纨绔对她纠缠,也都被她的冷淡疏离给冻的远远。
尹云瞧着老太婆满口白皙闪亮的烤瓷牙,又瞟了一眼跟在老太婆身边管家模样,十分淡定的中年男人,回忆着刚刚门口拉着老太婆过来的那辆价值千万的名车,她便知道,即便这个老人是精神病,或者其他疾病,即便两人真的都要死了,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不会让她们可以成为坐在一起畅聊生死的关系。
所以云伊又将眼睛闭上,继续假寐。
老妪对尹云的态度毫不在意,只见她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瓶子,十分阔气的递给尹云一瓶,“诺,你看,我刚好有两瓶安眠药,听说吃这个死,不难受,形象好。”
尹云又睁开眼睛,在老太太的眼神鼓励下接过了药瓶。
她拿起药瓶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没有开封,上面的确写着南宫集团生物科技制药公司,安好眠牌安眠药。
真的是真的。
尹云看了看身边的老人,若是妈妈晚年也能这样意气风发该有多好。
她忽然有些不忍,看了眼老人身后的中年男人。
这老人若是精神不好,怎么能让她随身携带这种危险药剂?她的眼神带着质问,有些犀利,看的中年男人不自觉退后一步。
“据说安眠药是处方药,都不会整瓶出售的?”尹云轻声问南宫婉。
老太婆诶了一声,满不在意,“我的曾孙是开药厂的,找他要几瓶这个还不容易?”
“您一直失眠是嘛?”尹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她忽然间也觉得与这个老人家十分亲近。
南宫婉失笑一声,“不是啊,我吃得好睡得好,怎么会失眠。”
尹云皱皱眉,“那您的曾孙为什么会给您安眠药?”
南宫婉觉得她的好友好像智商下线了,翻了翻白眼,“当然是用来自杀啊!”
“……您的曾孙给您安眠药是为了方便……您自杀?”
老太婆很是自豪的点点头“是啊,那小子很孝顺的。”
“……”
尹云瞧着精神头十足,即便年级大了,依旧意气风发的南宫婉,心中一阵酸涩,又有一阵庆幸,不管怎样,有精神疾病又怎样,最起码她能活着,而且她能开心的活着。
她心中的阴霾忽然散去了不少。
她抬头又看了看一直如木头一般立在老太婆身后的中年男人,男人艰难的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好心解惑道“小姐,老夫人今年已经一百二十四岁的高龄了,她晚年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早点死去,可是从四年前她就开始自杀,却始终没有一次成功过,虽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哭着喊着劝阻,老夫人却执念很深,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家里人才忍痛帮着老夫人寻求一个很好的死法,曾少爷知道给老夫人安眠药让她自杀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是他还是为了老夫人铤而走险,实是孝感动天。”
老太婆甩了甩手里药瓶“负什么法律责任,我早就跟法院申请过,我的死和任何人没关系,他们要是还敢动我的儿孙,看我到了阴间怎么收拾他们!”
尹云瞪着眼睛,一时间又难以接受原来这老人家不是精神病,而是真的想要死这一事实,口中木讷的哦了一声,可能她才二十四岁就要离开人世,实在理解不了老太太这种活够了的心情。
南宫婉不管尹云有多不解,又颐指气使的朝中年男人摆摆手,中年男人从胳膊上挎着的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老太婆接过,又递给尹云一瓶,问“那我们现在就死?”
尹云握住矿泉水怔了一下。
她不想死。
忽然胃里一阵绞痛,云伊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老太婆惊诧道,“我看你不吃我这药也活不过今晚了,要不我等你晚上不行了我再吃?”
尹云又盯着药瓶看了许久,手里的化验单在发白的指尖已经皱的不能再皱。
尹云忽然扬了扬嘴角,摇摇头,“不用,现在就吃吧。”
或许她能走的安详点,家人会好受些。
二人就着凉水,不消片刻就把整整一瓶药片吃进了肚子里。
起初,没有什么反应,老太婆便拉着尹云给她讲故事。
“你看见这个金像没有?”老太婆指了指土地庙立着的唯一一座少女神像,“这是我塑的,她是我的闺蜜,可是二十多岁,哦,就像你这么大,就死了,她跟你长得一样,只是比你多了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有点呆,诶,实际也很呆,没成想,这个呆子到了阴间竟然做起了什么营养师。”老太婆有些支持不住,拉着尹云躺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阖的,叹了口气继续说着“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本来我想早点去阴间看她,奈何怎么都死不成,如今看来,就是让我等着你呢!”老太婆眼看就要沉沉睡去。
立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已经在喜极而泣的打着电话,“少爷,老夫人已经服了安眠药,对,没有像以前一样,都把药吐出来,恩恩,是的,现在看就剩一口气了,恩,好,我这就联系丧仪馆……”
老太婆紧紧握住尹云的手,用最后一口气道“对了,她叫……云伊。”
云伊,尹云口中含着这个名字,也沉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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