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唬杀谁呢?”
娜莎猛然瞪出眼珠,手中的圆球往他的睡袋上一扔,人迅疾往后退。
圆球在商檀安的睡袋上炸裂,娜莎探头一看,嗯?
睡袋材料恁不错,竟然只是划开几丝浅痕。
商檀安看了看刺毛球,好像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视线追着娜莎“绯缡,我知道这个很困难,你不需要接受的,你只需要听过,”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希望和痛苦,“你只需要……把我说过的事,当故事一样听过就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含泪带笑“我就在这里。你坐下,披个毯子,让自己暖和一点。我给你看,绯缡和我在罗望破土建房的记录。”
有影像?娜莎眉一挑。
她听商檀安的故事,听到现在,头一回看到他拿影像出来。
娜莎瞅瞅他,走到堂桌边老位子落座。
大事来时,她从来不怂。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自忖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她倒是想看看,这什么记录影像里的啥子缡,长甚模样。
一副投影屏跳出来。
“我们的家,沃沃七七七八地块。”商檀安轻声解说,“那时候刚刚分配给我们,还是一片荒野。”
娜莎凝目看去。
天澄清澄清的,云是卷的,好漂亮的荒野,开满了野花,还有一条弯弯的河。
一男一女并排站在荒野中。
男的正是商檀安,那时他头发乌黑,满面带笑。
女的……娜莎不禁摒住呼吸,像是她自己。
有一种,有一种,怎么说呢……奇特的感觉。
“罗望二年,七月七。”商檀安高喊道。
“双叉戟时。”她补充着。
“晏绯缡和商檀安在罗望的新屋开建了。”商檀安再接声道。
娜莎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她的声线都跟她一样。
她睁大眼睛看着画面上的男女你一铲我一铲地掘了土。
她感觉,在画面之外,一定还有些人在看着他们俩个。是的,她从画面上女子的神情上感觉到了这点。
他们俩个,掘土的动作都有点生涩。商檀安笑得像个对外主事的当家人,那女子有点内敛、骄傲,和他站一起,也有几分娴淑大方,关起门来主事的怕不成要换她。
阳光照着他们两个,正是年轻夫妻白手起家的样儿。
“后来,我们家建好了,是这样的。”
画面上,一幢很大很大的奶灰色外墙的宅院出现在刚才的位置上。
清晨时,女子走出家门。门上响起清脆的丁铃当啷声,身后颠颠地跟着一个机器人。
“绯缡去上班。这是我们做的花铃铛串,每天都响。这是商晏。”
黄昏时,男子回到家。机器人跟在他身边咕咕说,他穿过中庭,穿过有着餐桌的厨房。“绯缡。”
“哎。”女子在花篱边转过身,“回来了?我帮你在剪花。”
堂屋里很安静。
花篱边的女子持花回眸笑,投影屏的画面定格在这一帧。
娜莎看进画面里,那些花儿姹紫嫣红,草坪依依斜向水里,小河蜿蜒着,河对岸树林葱郁,露出一角树屋,更后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田野。
这是世外桃源么。
屋后的围布顶扑响两声,好像把娜莎拨动了。
“关了。”她硬声吩咐。
画面消失,堂屋的铁皮门框、硬土地面、斑驳四壁,都不再被那桃源盖住,令娜莎完全回神了。
“我未婚。你看我干嘛?从哪儿钻出来的你?凭你这样儿,就敢到我这里冒领亲属?”
“呸,还不是亲属。”娜莎一想到,他要把她说成那啥子缡,无名火更盛。咒人呐,把她一个姑娘家直接说成前妻。
“麻利点,趁我现在还没发火,自己滚。”
商檀安摇摇头,他轻轻地挪了挪位置,背靠着西厢房墙角的工具箱,肋间的疼痛又被扯着了,他缓了缓气息,发现睡袋上的刺毛球,滚了两下。
他伸手小心地拨过来,让它继续好好地镇压在他的睡袋上。
娜莎一噎。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道。
她有点吃愣。啥不多?眼神就疑惑起来,立即瞄向他的白头发。
“不是,是白天打架了。”商檀安顿一下,脸上露出肃然之意,“我不后悔,以后见一次还要打一次。”
打得过吗,还要我帮。娜莎暗中嗤道。
“但,西村大概不能多留了。”商檀安唇边泛出一丝无奈轻笑,旋即认真地望向她。
“绯缡,你看了刚刚的影像,有什么想法和感觉?说给我听好吗?”
“别瞎叫。”娜莎板着脸,终究没再吓唬赶人,眼前这事,确实要厘清。
她沉吟半晌,忽地哼一声,闲淡道“长得是挺像的。”
“你说的啥子缡,会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戚,亲姐妹那种?”
“她知道我,但她不想打扰我,或者怕给我花钱被你说,所以悄悄资助我,而你一直不知道有我这门亲,所以凭脸找错了。”
娜莎越说越顺,盯着商檀安“有没有这个可能?”
商檀安又摇摇头,他的眸光温柔地投向她。
“别害怕。”
“别害怕,如果你还想继续听绯缡过去的事,我就讲下去。我告诉你,绯缡是如何离开我的。你不需要把自己立刻认作是绯缡,你不需要有负担,即便绯缡和我一直在一起,这么多年过来,时间也会对她改变一些吧。”
他微微侧头,望着她,好像在想象他和绯缡平平淡淡地过着家长里短的生活,这些年的岁月会把她变成什么样?
清冷的绯缡、孤傲的绯缡、率直的绯缡……他要绯缡回来。
但他压住了那些无边无际的心疼,努力浮起微笑,柔声道“你看,我也变了呢。造房子的时候,和现在有些不一样了。”
“所以,没关系的,变化没有关系的。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
“但是,你会想知道,给你写信的人,她是什么样的,对吗?我知道她,我讲给你听。”
娜莎沉默地望着他,半晌道“你讲吧。”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
那夜,和今夜几乎一样漫长。
商檀安并不想在深夜里和她说一些很重要的事。他希望她得到最好的休息,没有什么比她的健康她的存在更为重要。
夜里说事,总让他害怕,他会像过去的那年那夜一样,没有处理好。那夜,他并不知道他所拥有的生活即将离他远去。她翩然而来,有话要对他说,她要说什么呢?他再也问不到。
其后的孤独日子里,他在树屋里的思念总是会被无尽的后悔覆没,只有储存在盒子里的糖果糕点和藏酒才能给他一点微弱的安慰,陪他期待着她的回归。
他原打算将他们的故事寻机一点一点地说。一个月的登巴之旅,因为白天的村办业务会,也许要缩水了,可他仍然可以坚持,要慢慢地说给她听。
但绯缡,显然又选择了今时今夜。
和她在一起,总是意外和喜乐同在,一直如此。
商檀安柔和地望着她,今夜,他知道他想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在他的叙述中,夜一点一点退去。
黎明了。
娜莎一直没有出声,她站起来,走去打开大门,晨光倏忽跳进来,新鲜的空气透进屋来,她准备好好理一理她的思绪。
一回头,商檀安跟在她身后。
“那个晚上过去后,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让绯缡一个人在天明时离开。”他轻喃。
“我再也不让绯缡离开,我陪绯缡黑夜,我陪绯缡白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