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听得何其清楚?林阮只觉心脏刹紧抽,最锥心刺骨的痛苦蔓延辗转,直至周身!重重地喘息,他瞪大了瞳孔看着顾南七,耳边萦绕着的无过于她的告知,她要离开了!
分明,
方才的梦里,
她亦是如此的诉说……
——我要离开这里了。
心痛如绞,他却硬是安慰自己,不过是梦,不过是巧合!看着她,他忍着痛楚追问,声音亦是有了些哽塞,“为什么要离开?”
死死的咬住牙,顾南七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拼了命般的忍,忍,忍!耳边,林阮的声音里有着撕裂后的挣扎,她再清晰不过的听到了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索就快要断了。
他低声问着她,心痛如绞,“离开后,你又要……去哪里?”
去哪里?
去哪里?
去哪里?
声音在脑海深处不断的碰撞生疼,顾南七却又是不动声色,声音淡漠极了,“因为我不爱你,所以想要离开了。”
一瞬,那些从窗外的吹进来的夜风,真是要凉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黑暗中,长久的沉寂,林阮蓦地擦亮了手边的火折子,猝不及防地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南七,但见女子的神情淡漠,一如那深秋转凉的湖水。
转而沉寂,男子的脸色苍白若纸,但在下一刻,他蓦地又是笑,笑的低沉沙哑,分外自嘲,“南七,是要背弃我了么?”
——施主,情深不寿啊。
——嘻嘻,殿下,你要小心哦。
——不要爱,要小心。
然,
纵使他知道一旦自己动情便会死去,可还是毫不犹豫的爱了。
纵使他知道柳思月的预言多半是真,可还是毫不犹豫的继续爱着。
“南七,不要骗我,你知道即使你的谎话,我也会……相信。是你教会我如何爱人,可你怎能让我爱上你之后,又要离我而去?……”
你怎能?
紧咬着下唇,顾南七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榻上,林阮的唇色甚是苍白,张口却又是一股腥热,点点殷红染在胸前的衣襟,斑斑驳驳,心痛如绞。
却是一动也不动,顾南七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只是冷静地看着林阮,“我没有说谎,我对你,从始至终,没有半分的爱。”
没有!
眼瞳紧缩,林阮只觉心脏抽痛得几近麻痹,喉咙里的腥热亦是越来越盛。张开满是鲜血的唇齿,他半分也不肯相信,唯有痛苦的质问,“若是不曾爱我,那你对我的好,又算是什么?”
算什么?
袖下的双手颤抖,顾南七道,“同情,因为我同情你的病弱,所以才会对你好。”
微微一挣,林阮的声音嘶哑至极,“不要撒谎,你知道,只要是你说的,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我都会相信。就算你肯如此用心骗我,我也会当你说的是真的。……南七,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不爱?
最后一次问你。
最后一次,容你告知真相!
心脏抽痛,顾南七的声音很轻,但是清晰,缓慢而且……坚定,“不爱。”
看着她,林阮手里的火折子微微颤抖,火焰明灭不定。他知道,就算他在下一刻死去,他也不能失去她。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一旦失去她,他会变成怎样。
“南七,如果说……”生平第一次,他低着声音乞求,用着最卑微的声音,求她不要离开,求她不要离开他——
多自私呀?
可是,他不能忍受没有她!
“南七,如果说……如果说我愿为你敞开心扉,愿为你倾尽一切……你可愿意,试着爱上我?不要离开……给我一个安心睡去的理由,告诉我,你爱我。”
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顾南七强忍着那股翻腾的血气,身子却是不由地微颤。
想要说爱你,可是……
更想要你活下去,
更想要你死后不必经遭受炼狱之苦,
更想要你生生世世回轮下去,
更想要你……幸福。
“林阮,我真的没办法再忍受下去了。所以……”
榻上,林阮手里的火折子蓦地坠地,翻滚中火焰扑灭,房间刹那又归入了黑暗。将身上的丝被掀去,他略有些虚弱地起身下了榻,一步一步朝顾南七走去。饶是黑暗,他亦是知晓她在哪里……如此的骨血交融,叫他怎能不知?
“无法忍受?南七你最擅长忍耐了不是?”
咫尺,他捧起女子冰凉的脸颊,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心头碾过,“南七,为什么不能多忍耐些时日?何况,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罢了。你明明知道,我快要死了,既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在此时告诉我你不爱我?为什么不能忍耐?为什么要我在死前……丧失最后的尊严和温暖?我与你日夜相对,你便是如此于我么?南七,我就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你有没有一点真心,哪怕是一点点?你可曾有一点点的……爱我?”
睁眼,顾南七眼神空蒙蒙的,却是半分也不肯妥协,“我说过了,我无法忍受,所以也顾不得你多少了。这么久来,我真的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既是在痛苦中,还谈何……说爱?”
谈何?
“林阮,我没有爱过你,哪怕一点点,也没有。”
“呵……”
凄然的笑,林阮终是放手,一字一顿,“南七,你……好狠,好狠。我的真心于你而言,便是如此的低贱恶心么?竟能叫你无法忍受下去,竟能叫你不顾一切……要在我快死之时,不惜雪上加霜,要我丧失所有的尊严和暖意。……终我一生,我的真心便是如此廉价不堪?……只要付出,得来的定是叛离和不屑。母妃,和……你。我真是疯了,才会一而再,毫无自知之明,让自己的真心被你们践踏,被你们嘲笑不屑……而后厌恶,抛弃……”
终于,
还是和以前一样,
还是他一个人。
母妃,南七……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倾尽了一切去爱,一次次从绝望中生出希望,又从希望中得来更大的绝望……周而复始,这是什么样的滋味?
“南七,如果说,母妃只是将我冻成了冰,那么……你便是一团红色的火焰,温暖消融了我四肢百骸的冰霜。可现在,你又将我烧成了灰烬,彻彻底底的,一团死灰……你真是伤害我的天才……也好,这样也好,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甚至……你该会庆幸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终于不必再忍受我所带来的痛苦和恶心……”
心如死灰!
细细的鲜血从男子的唇角溢出滑落,怵目惊心!却原来先死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步步为营,处心积虑。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经营阴谋,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不图江山富贵,只图和她相守百年,永世不负!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这世间,唯独爱情,是算计不来的。
这个女人,不曾半点爱过他。
甚至,连句谎言都吝啬告知——她想要他现在就死去么?
可如果有来生,
他还是会一个人孤单,
孤单一辈子,
因为他爱的人,
不爱他,
不爱……
咫尺之距,他清清楚楚地看着顾南七,满脑子只有两个字眼,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呼吸,“南七,南七……”
你好狠啊!
“你要我死,只消一句‘不爱’,就可以了……往后若是再骗我,不必委屈到自己……呵,不对,没有往后了。”
再活下去,委实太痛。
你前脚一走,我后脚便会死去。
爱这个字,原来,与我遥不可及。
“如你所愿,我放你……离开。”那一刻,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强忍着那足以将他搅碎成齑粉的痛楚,任由炙热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仍是平静的告诉她,“我许你离开……”
死死的咬牙,顾南七抬眼看着林阮,需要怎样的绝望?该是心里怎样的挣扎绝望,才能在林阮面前,伤他,而后离他而去?至死不见!
“林阮……”
闭眼,林阮终是不愿再看她,声音又变得讥诮,“还想要如何?看我落泪心痛?还是……如何惨死?南七,你果然很强大,莫怪如此的你能够莅临沧澜尊主,江湖第一……你很强大,也足够的冷血,你终于……让我变得有点……”
不曾说下去,林阮蓦地伸手抱住了女子,那样大的力道,真是恨不得将她揉进他的骨血,生死不离!不想放手,他紧紧地抱着她,眼泪顺着她的发丝落下。
身子一颤,顾南七紧紧地闭眼,任由林阮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脖颈,却原来他的眼泪竟是这般烫灼,好似猩红的血。每一滴,都是无穷无尽的痛楚和磨难,无止尽的……绝望。
一瞬的静默,林阮低头附在女子的耳旁,轻声低语,“南七,我有点……恨你了。”
眼眶刺痛,顾南七却是不敢应声,她甚至不敢颤抖,心脏早已叫嚣抽痛!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外表包装着一层美好的假象,可一旦揭开那层糖衣。这才发现,原来里面早已腐烂发臭,直直叫人作呕,不忍卒睹!
可是林阮,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
求求你,
不要恨我。
“嗯!”
突如其来的疼痛,顾南七瞪大了眼睛,只觉脖颈上刺痛,有血从那里流出!紧紧地揽着顾南七的腰身,林阮恨恨地咬住了她的脖子,力道狠绝,真是想这么咬死她算了!
他以前听人说,
一旦爱到了极致,
会情愿杀死对方,也不愿意让她背叛自己。
可是南七,我舍不得,舍不得杀了你……
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心底是不可能有恨的。
于是,他退缩,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唯有滴滴泪水,“南七,我曾经真的以为,我可以……可以再爱,爱你。而后,被你爱,我以为……”
——我以为可以和你在一起。
“肮脏,罪恶……无法饶恕的……我啊。”痛苦的自问,男子眼里的泪水烫灼泛出,何其的绝望,“出生,便是无法饶恕的罪孽,再往后……罪恶和肮脏,因为我不相信神,不相信魔,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所以上天给我落下了惩罚,惩罚我的——自负,骄傲,毫无自知之明!谁想,惟独叫我相信的你,居然会……”
眼泪和着血液,无以复加的悲恸!
那一瞬,天地霍地安静,再狂炽的火焰也抵不到铺天盖地的水——只消一下,灰飞烟灭!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可后面还有一句,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忘……”
“南七,忘了肮脏的我……就当是你做了一场噩梦。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要你如此忍受。我们以前所有的话,都可以不算数……”
不相离,不相弃。
“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了。也不用记得我的模样,不用记得我的名字……我也会忘记你。”
那一年,在顾德庸的记忆里,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小女儿。
“南七啊。”
“……云老头。”
夜幕下的庭院,顾南七看着男人,唇角微扬,那抹笑,淡得如春风轻拂,花香四溢。
拿着一块点心,男人缓步朝小女儿走去,忍不住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殿下呢?”
“我想你了,所以就一个人回来了。”淡淡的笑,顾南七伸手抢过男人手里的点心,旋即大口咬了一块,而后又将剩下的递还给了他,“爹,吃吧吃吧,不要客气啊!”
哑然,顾德庸看着所剩无几的点心,佯装哀嚎,“顾南七,你还是不是人啊?枉老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居然如此泯灭良知,忘恩负义,不忠不孝,连块点心都不给我留!”
还是不是人?
呵……
仍是在笑,顾南七久久不语,那一身红衣烈得惊人,隐隐透着一股燃烧过后的灰烬般的红艳寥落。院子里,如雪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更显得朦胧飘忽,仿若鬼魅精灵,一伸手,就要化为虚幻。
“云老头,往后要照顾好自己。七个女儿,都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你五姐和三姐都在乾阳,你也在,我哪用自己照顾自己?”
“三姐不大爱回娘家,五姐想来也是没空了,至于我么……”几不可闻的叹息,顾南七看着男人,似是在开玩笑,“我想去死,来生……做爹你真正的女儿。”
真正的,女儿。
爱与被爱,
艰难的岁月里,唯一的信念和希望。
而今,尽数破灭。
这漫长的梦境,带着无尽的苦楚和微微幸福。
只是一朝惊醒,她才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那一日,她终是消失离去。
至此。
岁岁孤寂。
那一年,帝都的人们仍旧熙熙攘攘地往来市间,繁华的乾阳城焕发着勃勃的生机。酒肆热闹,美人嬉笑,还有好些红发碧眼的番邦商人牵着骆驼走过街道,引来孩子们好奇的尾随。又有某一日,当第一缕晨阳穿过稀薄的云层,同一时刻,自苍流九殿的别院传出死讯——薨!
那样刻骨铭心的伤痛,痛彻心扉的离别,
总要有人,
先行离开……
好似时光,就在这一笔一画之中,将一切恩仇消弭摒除。
那幅极是美好的画卷上,终究只留下了一片模糊,大约是泪。
有些人,等之不来,便只能离开;有些东西,要之不得,便只能放弃;有些过去,关于幸福或伤痛,便只能埋于心底;有些冀望,关于现在或将来,便只能遗忘;有些心事,无能为力,便只能自我消蚀;有些思念,无处可付,说之便不如不说。
因为不能再负你,不能再负我自己。
往后,再也没有秘密,再也不会欺骗你。
因为,再也没有机会。
这一次,真的是我最后的秘密和欺骗。
可若一切可以重来,
年少无知的你我,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而现在,
终于,有了结局……
我知道,终我一生,都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回到你的身边。
再也没有。
一切都会过去,
骗过了他,
也骗过了自己。
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流转的光阴中,星图不断变幻,海水中矗起高山,草木几百代荣枯,我以此肮脏罪孽之身,直至……死亡来临。
许是会痛,那样一种的痛。
勒入骨髓,浸入灵魂身体,牵连血脉!
由心到身,
死!
往后,这世间,再无我。
寒来暑经春复冬,
看得浮生总是空。
金也空,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官也空,侯也空,
尽是苦债恨无穷。
妻也空,子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苍流历三百五十七年,夏。
九皇子妃顾氏病薨,不入皇陵,墓寝不详。(《苍流历?皇家书》)
那一日,死去的人,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