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府本来一团和气,正在庆祝秋静玥的凯旋而归,袁贺青便带着皇帝的口谕到了。
众人不解,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齐聚一堂,准备接旨。
袁贺青正了神情,朗声道“传陛下口谕,宣秋枫、秋静玥、秋静凉三位大人觐见。”
秋枫蹙了蹙眉,想不明白白天才去过宫里,这会儿又去是什么意思。“袁总管,您可知道陛下宣我等是有何要事?”
袁贺青面色为难的笑道“三位大人,陛下圣意,老奴不敢妄加揣测,还请三位大人即可随老奴入宫。”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秋枫说道“那还请袁总管稍后,我们换上官服。”
“不必,陛下很急,还请三位大人即刻随老奴入宫。”袁和青否决了秋枫的提议。
众人心中顿时更加没底,秋枫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对身后一干众人说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静玥静凉,你们随我入宫。”
秋静玥与秋静凉对视一眼,转头对夜皎月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便随着秋枫和秋静凉出了府门。
秋李氏担忧不已,下意识的握住了夜皎月的手臂。“皎月啊,你说,陛下宣他们是有什么事啊?”
夜皎月也是不知,只能摇头。
秋李氏担忧更甚,声音都有些颤抖。“郎主为官多年,也没见夜里召见的时候啊,我怎么我怎么心跳的那么快呢!”
夜皎月心里也没底,只能安慰道“娘放心,这样,我去一趟禅山寺,给爹和静玥静凉祈福,可好?”
“我随你一起去!”秋李氏笃信佛教,十分认同夜皎月的提议,便要跟着一起去。
夜皎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秋净兰。“娘,我与兰妹妹一起去吧,您在家坐镇,等爹他们回来。娘放心,我们去的是禅山寺,一路安全得很。我们去祈愿三天,不光为了今天,也为了以后好好祈福,三天之后我们就回来。娘,若是爹他们归来,还劳烦您往寺里递个消息,也好让我们安心。”
秋李氏点了点头,“那你们姊妹俩万事小心。”
而太极殿内,宇文邕静静地看着大殿之中的三人。文相、侍郎,而还有一个,是帮助自己灭了心头大患宇文护的贴身心腹。
秋净莲的事情,他们究竟知不知情?若是知情,那自己把如此恶毒的一家人当做心腹的左膀右臂太可怕了!
秋枫冒着冷汗,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夜里将自己父子三人宣入宫中。入宫之后,却一言不发,就在那审视着自己。什么意思?我们是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半晌,就在秋枫想着,如果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问罪的情况下,如何才能舍了自己保住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时候,帝王终于说话了。
“三位爱卿,可知为何,寡人这个时候将你们宣入宫中?”宇文邕语气平静,就好似在闲话家常。
秋枫的冷汗冒的更厉害了,鬼知道为何啊!“微臣愚钝,微臣不知”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宇文邕很想开口问上一问,秋净莲毒害皇后一事,他们到底知不知情?一个深宫妇人,那等难寻的毒药,若是没有点儿人力财力,怎么能够寻到手?!
可是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问不出口。面前的三人,都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现在虽然没了宇文护,但是这朝堂之上有的是是以前与宇文护有些关联的朝臣还不能动。毕竟若想向上爬,宇文护可比自己这个皇帝更管用!只有秋家,唯有秋家独树一帜,只向着自己的心,向着现在龙椅上端坐的帝王。如今好不容易将秋家收入自己麾下,又出了秋净莲这么个岔子若是连秋家都不与自己一心,那他这个帝王,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放下了心中疑问,转口说道“朕准备取缔佛寺,严令僧尼还俗。”
三人一愣,均没想到大晚上的皇帝找自己入宫,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决定。
宇文邕接着道“现下遗留了魏晋时期的的恶俗,百姓过于依赖佛教,大肆修建庙宇佛堂,占了多少良田?僧侣人数众多,他们整天靠着百姓的供奉过活,也不用给朝廷纳税。不用征兵纳粮,给百姓增加了多少负担?寡人思前想后,决定灭佛。”
秋枫瞠目结舌的看着宇文邕,半晌才道“陛下,此举怕是会惹起民怨啊!”
宇文邕轻轻一笑,“为了国之安泰,哪怕天下人怨我,又有何妨?”
“可是”秋枫只觉不妥,却想不出如何劝谏,只得求救似的看向身旁的两个儿子。
可是秋静玥和秋静凉默契十足的严管口口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说话。
宇文邕看着那两兄弟,问道“秋侍郎,你意下如何?”
秋静玥道“陛下志在伐齐,如今佛教盛行,确实影响了国家赋税,沙弥免除租税徭役,人少也就罢了。观我大周,遍地寺庙,想必沙弥之数远超想象。富人更是以为佛像重塑金身为荣,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不过陛下,动佛怎么说,都不好。陛下在行动之前,可要想清楚。”
宇文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唇角挂着一丝苦笑。“我不求天下人理解,只求我大周兴盛不衰。”
一片沉寂过后,秋静凉开口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微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宇文邕摇头,“不,伐齐就在眼前,你们秋家不用去劳心灭佛之事,寡人着别人去办。”
之后,大周在伐齐之前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向平和的帝王不知为何突然下令,大规模灭佛。
大周境内,顷刻间无数寺庙被毁,百万僧尼被强制还俗。还有很多道观也受到牵连,百姓们纷纷不知所措,不知帝王为何如此。
“陛下,此次灭佛灭道究竟为何?百姓们都十分恐慌,还请陛下三思啊!”次日一早,薛功成跪在地上,求皇帝高抬贵手。这些僧尼道士究竟做错了什么,皇帝为何突然有如此的滔天怒火。
宇文邕看着跟随着薛功成跪在地上吵吵嚷嚷的大臣,忍不住郁郁的捏了捏眉心,不想说话。
秋静玥因为提前便知晓了皇帝的用意,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是否是因为觉得僧尼的佛教有些都太过奢华,钱财金银都用在的无用的地方?陛下为人节俭,为的就是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后宫之中都严禁奢华浪费。有些佛道违背了节俭之德,只贪图奢华,致百姓于不顾,还有何颜面说自己是仁德之心?”
宇文邕点头,“寡人正是此意。”
秋静玥接着说道“微臣以为,陛下灭的好!只是,不应该全灭,至少留着真正只为清俢,勤俭仁慈的寺庙道观,供百姓参拜才是。百姓们终日劳作甚是辛苦,去求神拜佛,也不过是慰藉一下辛劳的自己,图个心安罢了。”
宇文邕不由自主的想到秋净莲,心情变得有些郁郁。“要灭就全灭,留着那几个做什么!就先从静安寺拆起!退朝!”说罢广袖一甩,自顾自的离开大殿,再也不理朝堂上不知所措的众臣。
退朝之后,秋静玥跟秋枫找到了在宫内当值的秋静凉。“静凉,你不是应该在陛下身边或是银甲营吗?”
秋静凉摇摇头,“今日陛下突然下旨,让我在这戍守。我怕你们担心,便没跟你们说。”
“一点端倪都没有,就把你赶出来了?”秋枫问道。
秋静凉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我做事向来谨慎,应是没什么错漏。”
秋静玥蹙眉想了半晌,问道“我们秋家做事向来一心为着陛下,从无违逆错漏,陛下突然如此,难道是跟云阳宫有关?”
秋静凉一愣,“长兄这样一说好似从昨日开始,云阳宫的人都不许外出,那边口风甚严,也没打听到什么,只说昭仪即将临盆,所以才……长兄是怀疑云阳宫出什么事了?对了皇后娘娘那边好似也被保护起来,密不透风不知发生了何事。”
秋静玥点点头,“据我所知,云阳宫那位是在寺庙里与陛下相识。若我没猜错,应该是姜恩硕安排的。陛下突然将云阳宫的人软禁一般的禁锢起来,又将你驱离他的身边……综合想来,应该是那边出什么事了。可是皇后那边是怎么回事,我就想不通了。”
“能出什么事?昭仪向来心眼儿多,做事谨慎,不应该有什么不妥啊!”秋枫担忧的说道。
“若说不妥,我想也就是跟立储有关了。”秋静玥蹙眉。所有的事情都出在昨天一天,昨天皇帝下令立储宇文赟,紧接着秋净莲便被软禁,消息进不去出不来,难道是秋净莲一时想不通秋家三人没有为她肚里的孩子争取,一时愤恨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要不然昨日夜里为何皇帝又将他们父子三人召进宫去说了一通要灭佛的奇怪话。思来想去,这里头这些事儿肯定有联系!
秋家父子三人入朝为官,而且都得到了皇帝的重用,那便更加不敢结党营私,只需要认真辅佐帝王即可。若是辅佐了有血缘关系的皇子登位,就算依旧忠心为国,也会被后人诟病,何况现在秋净莲肚子里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一心想着立储,皇帝又不是傻子,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秋枫叹了半天,才说道“你们两个做好自己的事情,千万不可造次。若真是那样,昭仪…估计是完了,千万不能再让陛下迁怒与我们秋家,知道了吗?”
“是,儿子知道了。”秋静玥和秋静凉答应着。
太极宫中,宇文邕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袁贺青见状,担忧上前,小声问道“陛下,要不要去御花园逛逛,散散心?”
宇文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出宫转转。”
袁贺青吓了一跳,立刻说道“陛下,微服出宫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何况现在正在大举灭佛,长安城更是首当其冲,外头现下乱的很啊!”
宇文邕眉头深蹙,“正是要这样的时候,寡人才要看一看外头的情况。别再说了,赶快去准备!”
袁贺青无奈,只得招办。经过一番简单的准备,宇文邕便换上便服,乔装出了宫。
“陛下,咱们这是去哪?”袁贺青一直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遇见刺客上了皇帝龙体。
宇文邕看了看车帘外面,半晌才道“去最近的寺庙。”
袁贺青想了想,“若说香火最旺,还是”
“不必香火最旺,就去最清净、又最近的那个。”宇文邕揉了揉太阳穴。
袁贺青绞尽脑汁想了想,便挑了一个此时还未被灭佛圣旨波及到、且清净的寺庙——禅山寺。
禅山寺香火并不是很旺,修行的僧侣也不是很多,没有金身佛像,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连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也总是静悄悄的。此刻,圣旨虽下,可是执行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所以现下禅山寺还未受到波及。
袁贺青带着宇文邕爬了半个时辰的石梯,才遥遥望向山门。
“这样难行的地方,建的什么寺庙!”宇文邕额头有些薄汗,累得有些气喘,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脾气也有些浮躁起来。
袁贺青陪着笑脸,“陛下不知,这里一向清净,少有人来,初一十五都没几个香客。不过听闻这里的主持大人是位得道高僧,很是灵验呢!”
宇文邕冷哼一声,想起静安寺,心情更差了几分。
袁贺青这才察觉不对,不再多言。
一行人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达寺庙门前。宇文邕蹙着眉拔腿便往里面走,袁贺青只能快步跟上。
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银铃一般悦耳的说话声。“虽说还未到三日,可是佛祖是明白你我的诚心的,还是快些回去吧!”
紧接着的说话声有些笑意,柔和轻缓“阿姊走得这样快,不过只是想赶快回去看到长兄罢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想看他,怎么了!”那银铃一般的声音有着闺阁女子中少有的灵动英气,让宇文邕不自觉的朝着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从百年银杏的后面走出一个少女,那正是前段时间才见过的夜皎月。她自从开了香月堂和雪颜堂两家店铺之后,便整天为自家店铺做招牌,穿着打扮上很是考究。今日她身穿天青色广袖襦裙,头梳芙蓉髻,满头只坠了一只白玉步摇,步摇上挂着两颗红玛瑙,随着轻快地脚步撞击在一起,发出轻微清脆的声响,宛若偷偷下凡的仙女。
她白皙细腻的面上,朱唇轻点,遮住了紫色的唇色,薄施粉黛,盖住了苍白的面颊。额中贴了一个金箔花钿,转头言语间,阳光洒在金箔花钿之上,看不清花钿是何图样,只看见它在夜皎月的额头散发出的金色光芒,好似菩萨转世一般。
宇文邕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置若仙境,不能自拔。
“不过家中为何寄信来让我们赶紧离开寺庙呢?说好了祈福三天的。”秋净兰跟在夜皎月身后,有那颗百年银杏树遮挡,丝毫看不见庙门站着的人。
夜皎月微微摇头,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金箔花钿,笑问“好不好看?”
秋净兰真诚的点头,“好看,皎月阿姊就是主意多!”
“我也给你贴一个,来你过来。”夜皎月说着就往银杏树后面走,同样没有注意到庙门前站着的一行人。
秋净兰虽然觉得那金箔花钿好看,却不好意思贴在额上,金光闪闪的太亮眼了,便扭着身子害羞的不肯贴上。
“羞什么,我不过是看那佛光金灿灿的,突然想到把入到面脂之中的金箔剪了个佛玲花的形状贴在额上,说到底,这还是‘佛妆’呢!来,你长得好看,一会儿跟着我去城里转转,我店里的生意肯定更好了!”
“阿姊尽瞎说,兰儿就没看到什么佛光!”秋净兰羞答答的扭着身子,不肯轻易就范。
“我说有佛光就是有佛光,要么就是你阿姊我脑中的灵光!快来,给你贴上!”夜皎月小算盘打的叮当响,抓住秋净兰,拿出手中的金箔花钿,呵了一口气,一下子就贴到了她的脑门上。
秋净兰含羞的捂着额头,半晌才怯生生的拿下来问道“好看么?”
夜皎月点头,“当然好看了,相信我的眼光,走吧,回家。”说罢便拉着秋净兰的手从银杏树后面走了出来。
二人转向庙门,才看到宇文邕站在那里,顿时惊愕的停在原地。
“陛陛下?”夜皎月实在想不到皇帝为何出现在此,有些手足无措。
宇文邕这也才回过神来,垂了垂眸子才道“恩,寡人出来转转。”
得到了确认,夜皎月立刻拉着秋净兰过来行礼。宇文邕见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寡人微服出宫,不想张扬。”
夜皎月看了看庙门,小声说道“那陛下先逛,民女先行告退。”
“你觉得,若是寡人灭了佛教,会如何?”宇文邕突然说道。
夜皎月的脚步猛地停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宇文邕。
过了半晌,夜皎月才干巴巴的说道“陛下要灭了佛教?为为何?”
宇文邕眉头轻蹙,抬眼看了看那颗百年银杏。“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也为了些许私心。
夜皎月咽了咽口水,看了看自己刚刚还在里头参拜的寺庙,小声道“陛下,无论是赋税,还是征兵纳粮,您此举都是功在千秋。可是,百姓的心总是需要些许的慰藉,您若是一举全灭,那百姓的心该要如何安放?佛教兴起不是一日两日,若戛然而止,只怕会出乱子。不若不若”夜皎月有些不敢再说。
“说吧,寡人想听听你这等平民的心思。”宇文邕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感叹面前人的聪慧。自己只不过一点,她便全部领会,太不简单。
夜皎月斟酌了一番,才道“不若陛下下令,将那些肆意侵占农田,大肆修建佛祖金身,奢华无度的寺庙适当的适当的修整,留着几个正统些的,也算是安抚了百姓。您说呢?”说罢便偷偷拿眼瞧着宇文邕的神态。
宇文邕看着她偷偷摸摸的小表情,简直想上前掐一把她圆圆的小脸。他不由得想到那日的红梅白雪,那日的秋净莲罢了“你不是急着回去么?去吧。”
夜皎月没想到宇文邕轻易放人,立马有些喜笑颜开。“是,民女告退。”说罢便拽着秋净兰急匆匆的出了庙门,下山去了。
宇文邕看着那个再不回头的女子,心中更失落感简直不能更胜。袁贺青看着那眉头深蹙的帝王,心中的鼓敲的震耳欲聋。陛下这是看上秋侍郎的未婚妻了?觊觎臣妻,要是传出去,可是多大的一个丑闻啊!!
“施主,光临寒寺,有何要事?”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岁月磨练之下的沧桑,却中气十足。
宇文邕回过神来回身看去,是一位朴素袈裟加身的僧人。
那人见他并不回话,也不气恼,依旧温和的笑着。“贫僧悟厡,是这禅山寺的主持。施主可是来拆庙的?”
宇文邕一愣,没想到这位主持真的是位得道高人,自己的圣旨才刚下,第一座寺庙拆了没有还未可知,他便已经先行知晓。“既知寡人目的,你便带着那些僧人还俗去吧。”
悟厡淡淡一笑,“贫僧年事已高,还俗亦无法当兵卫国、种田耕地。施主,您如此行事,不怕遭了天谴么?”
袁贺青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这老和尚,是不要命了吗!居然敢对帝王说出遭天谴这三个字,简直是活腻了!
可宇文邕听到这话,却突然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身体挺拔的向棵迎风而立的树。“只要国家得以兴旺,寡人原受诸天之怒。”说罢深深地看了一眼悟厡,转身离去,独留悟厡站在庙门前,对着他的背影淡淡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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