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宇文邕准备给秋静凉放几天假。前段时间的冷落,已经让宇文邕缓和了心情,不再一见他就想到哪个佛面蛇心的女人。可相对的,总是想起那个在阳光下发光的女子。
“静凉,这个年你好好在家休息,过了年,寡人便准备出兵伐齐,到时候,需要你在身边。”
秋静凉恭敬的说道“是,微臣明白。”
宇文邕点点头,突然问道“上次寡人答应你的事,转身就忙忘了,你还没对寡人说,你要求寡人办的事呢。”
秋静凉抿了抿唇,恭敬的跪下说道“微臣若说了,还请陛下赎罪。”
宇文邕轻笑道“说罢,年根儿底下的,都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微臣…想为一个人翻案。”秋静玥已经把墨竹君的事情说与他听,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只等着皇帝自己想起这件事,他便可以提出翻案。
“翻案?翻什么案?”宇文邕蹙眉不解。
“十六年前,还是孝闵帝时,有一名官员名叫墨谦。”秋静凉轻声说道。
“墨…谦?”宇文邕回忆着,深处的记忆慢慢被唤醒,恍然道“独孤信身边的人。”
秋静凉磕了个头,说道“是忠于朝廷之人!与独孤大人一样,都是对宇文护的专权不满,被宇文护冠以叛臣的罪名,被处死了。”
宇文邕缓缓地点了点头,“可你为何突然要为他提出重审此案?”
秋静凉咬了咬牙,连磕三个响头说道“陛下还请饶恕我的家人!”
宇文邕愣了愣,“这话从何说起?”
秋静凉出了一身的冷汗,咬着牙没说话。
宇文邕吐出一口气,说道“你说吧,只要没有枉法,都赦你和你家人无罪。”
秋静凉仍然跪在地上不说话。
宇文邕抿了抿唇,“只要此案真是冤案,你和你的家人便是无罪,这样如何?”
秋静凉这才谢恩,缓缓说道“微臣之所以想为墨谦翻案,其一是这确实是桩冤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便是……微臣的心上人。”
“哦?心上人是墨谦的家人?”宇文邕问道。
“是,是墨谦的女儿。”秋静凉说道。
“若寡人没记错,当初墨谦并无后人存留于世啊!”当初宇文护做事很绝,有无人可挡,他当时还小,只听说墨谦的家眷好像都没能留下。
“其实当时墨谦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家父见他们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便将他们藏在了府里。墨谦之妻身边有两名婢女,其中一位以身相替,葬身火海换出了墨谦之妻。”秋静凉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帝王震怒。
“原是这样……你接着说。”此刻,也看不出宇文邕是喜是怒。
秋静凉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本来家父就想着瞒着家人,就说这孩子是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就让她们在府中安然度日。可…可偏偏一个疏漏,被我知道了……而我…我对她…是生出情愫,不想再与她兄妹相称…”
“秋静凉,”宇文邕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你说的那个妹妹不会是故去的昭仪吧?”
秋静凉一愣,连忙白着脸解释道“不是!是家中小妹净兰。”
宇文邕的眉头松了松,“继续说。”
秋静凉松了口气,继续说道“知道她不是我妹妹,还生出了那样的情愫,我便想尽办法问她是谁,家父不告诉我,我就到处查,便查到他是墨谦的女儿,也就知道当初家父为何就算是跟家母产生隔阂也不敢说出那孩子跟他并无关联的话来,如果说漏了嘴,这可是窝藏罪臣家眷的大罪!”
“可是现下,是明君当道,微臣觉得陛下可以为我做主!陛下,微臣自小只喜欢净兰一人,若说愿望,便是能与她在一起!陛下,若是墨谦真的枉法也便罢了,可他只是被宇文护诬陷的,宇文护的手段有多残暴,陛下是知道的!还请陛下做主,为忠臣正名!”秋静凉讲话说完,便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宇文邕看他磕了半天,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说道“那她对你也有那般情愫么?”
“没有,她并不知道自己不是秋家的女儿,对我只是兄长一般。”秋静凉神情有些悲伤。
宇文邕失笑,“那你做了这些之后,若她对你仍然如阿兄一般,那你岂不是白白做了这些?”
秋静凉摇了摇头,“不,我为她爹翻案,是我自己甘愿的。这样,她就可以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就算到时她对我仍旧如兄长一般……我也心甘情愿。”
宇文邕叹了口气,“痴儿痴儿,说的就是你吧?”
秋静凉额头点地,不再说话。
宇文邕又看了他半晌,才道“罢了,既然是宇文护做下的冤孽,那如今平反也是正常,寡人准了,这便下令重查此案。”
秋静凉欣喜之极,“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宇文邕摆摆手,“你们秋家以后不要再有欺瞒与寡人的事情便好了。”
“微臣不敢!微臣一家都不敢!”秋静凉说道。
“行了,起来吧。你平日里有空的时候去教太子习武的事情寡人都知道了,你说你们俩,学就学了,还偷偷摸摸的。这次,就当是寡人还你个教寡人儿子习武的人情了。”宇文邕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孝闵帝时候的事儿了,现在能由着这事儿让秋家对自己更加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呢?
原本因为宇文护的存在变得寸步难行的事情,随着宇文护的死去变得简单明朗起来。
除夕,秋府众人都集中到前厅,薛氏疯了之后被圈禁,不可能来。秋净莲死后,姜氏身体也不太好,也借故不会出席。前厅便只剩下秋枫夫妇、胆小的孟氏、冷淡的冷氏和一帮小辈。因着秋净莲的故去,秋家人也没有大办宴席,一个个心情都不是很好,宴会显得格外沉重。
众人一一给秋枫见了礼,秋枫站起身,拍了拍秋净远的肩膀,嘴巴张合了许多次,也没说出一句话。
秋净远淡淡一笑,为垂着头说道“父亲不必多言,我都懂的,姨娘那边,我会好好照顾,父亲不必操心。”
秋枫点点头,想到那个死在宫中的女儿,声音有些哑。“净远懂事了。”
说罢,他才转身走到秋净兰面前,第一次慈祥和蔼、完全没了一副严父模样的拉着她,将她拉到了冷氏的身边。
冷清泠错愕的看了看被拉过来的秋净兰和面前的秋枫,不明所以,眼中有些惶恐和慌张。
秋枫缓了口气,对众人说道“今日,我要对大家说一件事,其实……净兰并不是我的女儿。”
“秋大人!”从来话少的冷氏由于震惊过度,突然脱口喊出了一句大人,而不是郎主或夫君。
秋枫抬手让她莫要着急,才继续说道“墨夫人,静凉已经向陛下请命,为墨兄翻案了。宇文护已死,此案本来就疑点重重,稍加调查,便会水落石出。墨夫人,你夫君的清白,即将大白于天下。”
冷清泠一向冷漠的眼里蓄满了泪水,颤抖的问道“秋大人,是…这是真的吗?”
秋枫点点头,对众人说道“瞒了你们这么久,也实在是辛苦。净兰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孟云霞的女儿,而是冷氏的女儿。而冷氏和孟氏也不是我的妾侍,冷氏是被诬陷成叛臣的墨谦之妻,孟氏,则是墨夫人的婢女。”
秋李氏惊愕的张大了嘴巴,这事儿就连她都是不知道的,当初还为了这事儿,暗自伤心了好久。“夫…夫君……”
而一向胆小如惊弓之鸟的孟氏,听到这样的话语,却直接松了口气,连向来因紧张而耸起的肩膀都放了下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坚守着这个秘密,她不如当初一起侍奉夫人的好姊妹云朵那般勇敢果决,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守着,尽她所能的教导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如今真相大白,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父父亲……”秋净兰已经懵了,怎么自己就不是秋家的孩子了?怎么父亲不是父亲,姨娘也不是姨娘了?
“静凉。”夜皎月突然叫了秋静凉,对他点了点头后,来到秋净兰身边,说道“净兰,这事情有些乱,你缓不过来也是正常,不过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们都还是一家人,好不好?”
秋净兰眼泪落了下来,“皎月阿姊,我…我不明白……”
夜皎月伸手擦掉了她的眼泪,回头让秋静凉过来,说道“净兰,你现在脑子很乱对不对?让你静凉阿兄陪着你,让他好好跟你说说这件事,好不好?”
“可…我…”秋净兰看了看秋枫和秋李氏,又看了看孟氏和冷氏,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自己突然好像没有了家。
“乖,听皎月阿姊的好不好?”夜皎月循循善诱,她知道秋净兰最听她的,整天拿她做榜样,自己的话,还是管用的。
果真,秋净兰十分无助,见夜皎月这样说,便只得泪眼朦胧的点点头,便跟着秋静凉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秋李氏不解的走了过来,问道“夫君…这…怎么回事?”
秋枫无奈的握住秋李氏的手,说道“当初实属无奈,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瞒着你,让你心里不舒服,我也很难过,可是私藏罪臣亲眷,这样的罪名太大,除了我,谁都不能知晓。若是突然接回女眷却无名无分,难免被人猜忌怀疑。凤娴,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秋李氏摇摇头,“我不苦,就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秋枫对冷氏说道“如今陛下已经知晓了你们的事,我就算瞒,也瞒不过几日,孟氏你就带在身边吧,等一切都了了,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见谁?”冷清泠问道。
“墨竹君。”秋枫回答。
墨竹君?冷氏有些恍惚,却慢慢想了起来。“是他?那孩子在长安?”
秋枫失笑,“他都来长安很多年了,他一直想见你和净兰,碍于身份不好过于接近,你们两个又大门不出,难见一面。他一直想为这个案子平反,只是他答应过他爹,不走仕途,又因为宇文护权倾朝野无人可奈何得了他,才一直拖到今日。”
“宇文护…”冷清泠冷淡多年的眼神阴狠了几分,“他怎么死的?”她呆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封闭自己,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这么多年,除了除夕宴,她从来不会踏出竹雅轩半步。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冷淡,外面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对她院子里的人说,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秋枫说道“静凉将他杀了。”
“四郎君?”冷清泠错愕的抬起头,“他怎么杀得了宇文护?”她整日在竹雅轩吃斋念佛,除了秋净兰之外的人她不去看也不去想。印象里,那个秋静凉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突然间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吃惊。
“陛下早就想杀宇文护,静凉做了先锋军罢了。此事十分复杂,以后再慢慢说吧。”秋枫说罢,便走到正厅中央,“这么多年的担子,终于卸下来了,真是一身轻松啊!”
冷清泠垂下头,半晌,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对秋枫磕了三个响头。“秋大人,我替我夫君,谢谢您!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别这么说,墨夫人快快请起。当初我救你们,并未想过要什么报答,只是……哎,我那痴儿……墨夫人,若是静凉与净兰一起,你可反对?”秋枫将疑问说了出来。
屋里除了夜皎月和秋静玥,剩下的人全蒙了。
冷清泠缓了半天,才想起刚刚秋静凉带着秋净兰出去了,双唇张合了半天,才说道“秋府上下都是我们的恩人,我怎能反对。”
夜皎月笑道“其实静凉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是知道了之后才对净兰动情的,并未违背了什么伦理道德。而且他为了净兰,什么牺牲都能做,墨夫人,您应该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个这样爱她护她宠爱她的夫君吧?”
冷清泠想起秋枫说,宇文护都是秋静凉亲手杀死的,随即点了点头,“是啊,一个女人,能找到一个为了自己复仇翻案,连权倾朝野的第一权臣都敢杀的男子,还有什么别的奢求?”
说罢,她转头看向孟氏,眼中带着感激和愧疚。“云霞,这么多年,多谢你。”
孟氏云霞眼泪随之落下,缓缓摇头。“夫人,我只是担心我守不住秘密,一直胆战心惊,如同惊弓之鸟。我不如云朵果敢,只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我没能教导好女郎,让他如我一般胆小敏感,真是抱歉!”
冷清泠握住孟云霞的手,也跟着一起落泪。“你本该有自己的人生,嫁人生子,却因为我,葬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不,我甘愿的,我一直钦佩云朵的胆量,如今,我也算替夫人做到了一件事,我高兴,就算到了地下,我也算有颜面去见云朵了!夫人,以后也让我跟在您身边,代替云朵,好好侍奉您,可好?”
“好。”冷清泠泪眼婆娑的看着孟云霞,往事一幕幕展现眼前。墨谦,我的丈夫,你的仇,终于报了,你的名声清白,终于得以昭雪。九泉之下,你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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