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瞭望塔传来消息,说蛮人的兵马已经退出警戒线外,此番元气大伤,看来不会再涉险贸然进军。
在这边境驻军戍守数月,能击退蛮军,得胜掺着几分侥幸,因物资匮乏,并未摆设庆功宴,只在营中布了场简单的酒席。
“雷提督,”穆渊端起酒杯,敬谢道:
“多谢雷大人此番搭救。”
雷子安看上去五十左右,皮肤土黄,经年征战沙场,风吹雨打,额头到眉角一道醒目的刀疤,
当年也是能与赵子骞齐名,颇有声望的将军,不过遇事遇人左右逢源,比赵多了几分心眼,才能在这诡谲汹涌的朝堂中保全身名。
穆渊表面上谦恭客气,其实心高气傲,朝堂中外少有他看得起的人物,雷子安算是这鲜少之一。
“王爷曾救济过我军,而今王爷有难,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雷子安诚恳道。
穆渊轻轻点了下头,想到之前营中发生的事,忽而话锋一转问他道:
“不知大人对蛮人的巫蛊之术可有耳闻?”
见对方面露疑色,又接着说:
“前夜一刺客潜入营中,意图刺杀本王,幸而未果,只是本王疏忽大意,不想那人身上竟携了一只毒蝎,被那毒蝎沾染水源,放倒了我军百余人。”
“蛮人的巫术邪门得紧,”闻言雷子安不胜感慨,
“当年与蛮军交手,见识过这些毒物的厉害,实不相瞒,鄙人这些年来亦是深受其害。”
他说着撩起袖子,精壮的胳膊一翻转,手臂内侧的肉竟是被挖去了一块,留下一口指盖深浅的血洞,
“七年前我军战败,被蛮军俘虏,那帮蛮人并未即刻处决战俘,而是……而是将我们活捉回秘林,当做种蛊的活人器皿,”
他说着似乎又忆起了那段痛苦的经历,神情愤怒又惊恐,
“我至今也记得,被蛊虫破开皮肉钻进身体的感觉,那般非人的折磨,简直生不如死,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那毒虫搅烂,万箭穿心恐怕也不及于此,”
“那时候真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所幸救援及时赶到,还是赵将军……”
他说着话音一顿,瞟了眼穆渊的脸色,知道他与赵子骞的渊源,于是避开了这段被解救的经过,
“虽然得救,巫蛊已经种在了身体里,那毒物在体内活动,仿佛被无数虫子啃食撕咬,苦不堪言,当时多亏了路神医想方设法为鄙人驱蛊,却还是留下了些后遗症,易害梦魇,夙夜难眠。”
穆渊蹙起眉,听他讲得声情并茂,仿佛当着有虫子此刻顺着血管爬进身体里,光是听着都觉难受。
“此后多年,蛮人用蛊害人的法子层出不穷,”雷子安说:“鄙人不久前,听闻有一巫师动用禁术,在秘林造出了一个巫童。”
“巫童?”
“妖邪之术,”雷子安道:
“王爷应该知道,蛮人将毒物置于器皿中相互残杀啃食,活下的为蛊。待此蛊产下虫卵,挑选百名孕妇,在原本生产之日的前一月左右,破腹取其腹中胎儿,
于胎儿喉中放入虫卵,身体用毒物浸泡,直至蛊虫幼体孵化长为成虫,经此还能活下的,是为邪神。”
话音刚落,恰逢上菜的人掀开帐帘,端上来营中仅有的一点荤腥,然而那难得的一盘肉菜,这会儿瞧着却属实有些倒人胃口。
雷子安干咳了声,“不过这关于‘巫童’的传闻,鄙人也是道听途说。”
他笑笑道:“就不打扰王爷吃饭的兴致了。”
穆渊点点头,对他的想法深表赞同,
抹去脑中恶心的画面,目光一扫桌上那稀稀拉拉的几盘菜,道:
“大人请便,只是营中军粮短缺,没法设宴款待,还望大人海涵。”
语气颇有几分埋怨之意,雷子安自然听出来了,
“这倒无碍,只是……王爷在这边地戍守数月,朝廷未有增派兵粮?”
皇上高枕无忧的时候,何时想过保家卫国的边军将士过着怎样食不果腹的日子,只惦记着他的江山社稷,跟谁都稀罕似的。
穆渊没忍住冷哼一声,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这会儿血气上头,出言无忌,
“哪里是派来兵粮,分明是派人来给本帅收尸了。”
雷子安为人坦率,不是会告御状的奸诈小人,只当穆渊说的醉话,左耳进右耳出,
“王爷说的哪里话。”
不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如何,雷子安尚有几分眼力,瞧出来眼前这位对朝堂上那位天子的怨气,劝慰说:
“王爷莫要心生嫌隙,您与圣上可是情同手足的亲兄弟。”
同父同母,再亲不过,在权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是,”穆渊冷冷一笑,“只是此番未能将蛮军尽数剿灭,皇上恐怕要责怪本王办事不力。”
“王爷,”雷子安和气地笑了笑,然而他一张脸素来凶神恶煞惯了,做这么个表情,看着跟头笑面虎似的,
“边军以少胜多,能击退蛮军已是不易,王爷宽心,皇上不会为难你的。”
话说得确是很深得人心,穆渊算是明白了雷大人缘何从未得罪权贵,在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的朝堂全身而退的本领。
夜晚,暮色降临,周遭喧哗渐渐沉寂,打杂的侍从被遣散退下,士兵也都各自回了营地。
穆渊这会儿酒也醒了,坐在摇曳的烛灯前,缓缓卸下戎装,
内里纯白的里衫被血液浸透,红得发黑,近乎要粘连在皮肤上,他一点点将衣衫褪去,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刀口,有几处尤为严重。
先前在同蛮军交战时,腹部后背都落了刀伤,伤口虽不致命,未有及时包扎处理,营中条件艰苦,药物匮乏,创口已经有溃烂的迹象。
实在有些受不住,他在伤处上了些药,再慢慢缠上纱布,处理完鬓角起了一层薄汗。
穆渊处理伤口,从不用削减痛苦的麻药,知道那是蒙汗药的成分,用多了恐怕对脑子有影响,他身为将军,需得指挥作战,对军队的部署调令不容半点愚昧。
收拾好桌上的杂物,穆渊吹熄油灯,侧着身子躺上冷硬的木板床,以免压住腹背的伤口。
闭上眼,身体已经很是劳累,本该快些入梦,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却忽然想到了王府,
穆渊恍惚的意识瞬时清醒,睁开眼盯着窗外残月的虚影。
他已经数月未有回府,不知道府中现状如何,也不知道那失了忆之后思维跳脱的赵未然有没有给他惹祸,
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又愈渐困乏,穆渊再合上眼,脑海中那张脸逐渐模糊起来,
因为过度劳累,他睡得很沉,做了梦,梦到了自己拎着先皇赠与他的梨花枪,生平第一次踏上战场的那日。
穆渊虽比同龄人要高拔许多,然而年纪尚轻,少年人身形消瘦,个头还未完全蹿起,肌肉又有些单薄,连轻甲也撑不起来,松松垮垮,不甚贴身。
他身为皇子,过了十多年锦衣玉食的日子,号角响起的那刻,便只是一名上阵杀敌的将士,不再有身为天潢贵胄的优越感,在这生死攸关的修罗场,没人会忌惮他的身份,敌人手里的刀枪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穆渊骑上战马,看着周围士兵呐喊着挥舞刀枪,很快听见兵戎相接,斩杀和呜嚎的声音,
这些并肩作战的战友,好些能叫出来名字,他看过这帮将士杀马取皮,血水横流的场面,却不曾见过他们用手里的刀杀人,
好像砍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团碎骨烂肉。
这些士兵与他同吃同住,是他的良师益友,曾给过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往昔谈笑打闹的画面历历在目,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另一副模样,变得陌生而残暴,
亲眼看着同类相残,血腥残酷的场面,穆渊脑子里那些刀法技巧刹时全忘干净了,他像一头被猛禽逼到悬崖边上,发疯的小狼崽,全凭骨子里求生的本能,杀灭恶敌,扫清障碍。
战场上不是我杀你便是你剁了我,哪里来的人性?都是越杀越疯,当他擒着长枪的手麻木到脱力,从杀戮的快意中清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没有活人了。
实在太累了,不断痉挛的手握不住兵器,他感到一阵眩晕,晕倒在血肉模糊的尸堆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自己人从尸骨中拖出去,醒来时领兵的老将军告诉他,他们赢了,这是穆渊打的第一场胜仗。
老将军赞赏他的骁勇善战,说他是可塑之才,可他不是天生杀人的机器,做不到像眼前这群老兵一般泰然,低头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只感到头晕目眩,恶心到晚饭也吃不下。
一闭目,眼前尽是血色,四下响起仿若鬼魅一般的哀嚎,他知道是那些死在他刀口之下的亡魂,纠缠他,在他耳边哭诉咒骂,
他就这样度过了平生第一个不眠之夜,再没有比这更难熬的夜晚。
几年过去,而今却已经习惯,砍下敌首的时候不再畏惧,不再有负罪感,
有时觉得自己好似越来越麻木不仁,像个杀人嗜血的魔头一般。
他不止一次想过弃矛从政,当真卸下铠甲,放下兵戎的那刻才发觉,自己的骨血早已经跟这边地的烽火,跟这些士兵绑在了一起,冥冥之中,这才是他注定的归宿,
他终会死在战场,埋沙尸骨。
当初请柬说想退去将军的名衔,不是真心不愿再领兵,在意的,是皇上的态度,后来被赵未然一语点破,自此穆渊心头一直耿耿于怀,
甘愿做皇上的一把刀,怕的是皇上夜长梦多,以己度人,忧心这把刀有朝一日会要了他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