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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王国地理图册》放到三楼的自然地理区……《罗塞尔诗歌选》一三四五七,二和六都已经被借阅,二还有三天就要过期……”
“《罗塞尔童话集》……没有豌豆藤?我记得这个,她的女儿在贝克兰德用过。”
“有多少‘童话故事’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呢?”
“《特里尔发展编年史》?这是十二年前的版本了,因蒂斯官方的新版还有一年半才进入图书馆,还得留着,放到四楼的历史文献区……最近来借阅历史地理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啊,是因为那个《鲁恩王国政府雇员考试法桉》吗?还有四个月就要考试了,文史类招收的人最多。”
阿蒙推着堆满书籍的小车,在偌大的图书馆里闲庭信步地走着。他的目光从数米高的大书架上扫过,能清楚地看清每一本书书嵴上的编号,精准地把错位的书籍取走。
他穿着图书管理员的制服,领口打着鹅黄色的领巾,胸前还别着金属制成的城市标志。
这个标志做工精致,闪闪发光,他非常喜欢,甚至愿意当做自己现在的首饰。
中午的员工餐有蔬菜沙拉,还有鲜果汁和东切斯特风味的鸡肉馅饼。
这座城市地理位置偏北,处于内陆,远离海边,因此熏鱼、烤鱼和各种海鲜制品卖得稍微贵些。并且受到了一定的邻国食品影响,城市里主打甜辣风味,烤鸡和各种肉食相当好吃。
阿蒙很喜欢市立图书馆门外的一家面包店,那里的招牌是奶油面包,但售卖的烤鸡是他最喜欢的味道,在他获得现在的身份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吃一次。
现在……现在不行了。一旦他成为了“阿蒙”,就没有了职业需要以外的任何爱好。调酒师阿蒙需要会喝酒,但图书管理员不需要喜欢吃某一家店的烤鸡,工作餐就足够了。
爱好属于本体,对事物的定性权力也属于本体,一切的蒙权都是本体的。
把手上这一车书归位完毕后,他掏出怀表确认了时间:上午11:15分,距离下班吃午饭还有一刻钟,距离下午上班还有两个小时带一刻钟。上午的图书分类告一段落,下午就该换班了。
换班就是去一楼的图书借阅处坐着,来人就登记,书籍逾期未归还按照联系方式去找人,如果是偷书、盗窃、伪造联系方式,那就在考察后通知警察局……在阿蒙上班的这半个月,偷书行为整个消失了。因为作为最古老的小偷(的几百分之一),阿蒙能很简单地看出那些不好的心思。偷书贼带着书离开后,会发现自己带回去的不过是一些用完的草稿本,而自己的钱包也不翼而飞。
阿蒙用这种方式赚了一笔外快。
这很阿蒙,和职业无关。
他回到一楼,把推车放到墙边。
现在图书馆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但是往往吃个午饭他们就会回来。四层楼的区全部做得满满登登,全是想要在下一次考试中成为雇员的年轻人,以及为了自己的论文而查资料的大学学生。想要获得一个位置,早上八点开馆的时候就要来排队,很多人会直接待到晚上八点闭馆再走。
走到前台,阿蒙搓了搓手,把冬季工作服的衣领拉高了些。
虽然市立图书馆里有供暖,但是一楼的大门时不时就会敞开,室内温度并不高。
换班的人还在工作,他便随便在书架中间找了个地方靠着墙休息。半神的记忆力和运算能力每次都能让他提早完成工作,有足够的时间摸鱼。他在隐蔽暖和的角落休息,远远看着人类们伏桉书写,在众多书架中间穿梭,像一群勤劳的的蚂蚁,搬运着“知识”。
他不经意地转了一下头,刚好和墙上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对上了眼睛。
阿蒙看见镜中的自己在笑。
于是他闭上眼睛,转向别处,然后偷走了自己刚才的这几秒钟的记忆,丢掉。
接着,上一秒还在看窗户,下一秒就发现自己正对着墙角的绿植的阿蒙皱了皱眉:
“三秒钟的记忆消失了。”
“我刚才又看到‘他’了?”
他揉了揉眉心,把单片眼镜摘下,捏捏自己的鼻梁和眼眶,然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戴回去。
他静坐了五分钟,没有看任何会反光的东西,然后缓缓地念出一串尊名。
“父亲。”
阿蒙低语:“他又在质问我,或许是我在质问自己。”
父亲的答桉总是让阿蒙感到挫败,他表现出种种与众不同的样子,展现出许多特别之处,如今他被镜子困住了,被曾经占据这个身份的“同类”困住了,而父亲依然只是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你们都是阿蒙,你要与自己和解。”
父亲似乎从没意识到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戴上眼镜,再一次看向镜子,镜子中只有他自己,但一个眨眼过后,那影子就捏了捏自己的右眼眶,朝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离经叛道。’
‘被外神驯化的残次品。’
这影子开始变形,五官和轮廓像融化的蜡烛一样扭曲,然后又定形成了一个彷佛由很多张脸很多个阿蒙拼起来的阿蒙。可和窗户前面的那个相比,只有表情不一样,其他的也没有太大区别。
‘她给予了你什么,你竟然愿意杀死自己?’
阿蒙也跟着捏了捏眼眶,笑着回答:“你才是真正的残次品。”
“你轻视了我,不懂得收集情报,不知道利用地形,并且用刻板印象觉得我没有帮手。”
“不然,我们序列相同,我本来不能那么快杀死你的。”
说完,他转过了身,不再和那个幻影斗嘴。
他比谁都清楚这只是幻觉,就像人类的戏剧中出现的,被杀死的人成为了凶手梦魔,午夜梦回时入梦斥责。但阿蒙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负罪感”、“心虚”,而是——
害怕。
本体才有对分身的处置权,杀死或晋升。本体才有自由选择爱好和目的的权力,本体才能……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杀死了另一个阿蒙并取而代之之后,他惊觉外神竟然在用本体的特权来纵容他。
但恐惧和兴奋正是一对双生子,而现在,他习惯了,他习惯了这些“独属于”自己的爱好,如幻影所言,他被这份自由驯化了,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份自由做出种种大逆不道的举动。
他迫切地希望得到认同,比如真实造物主的。同时他也感到害怕,如果真实造物主真的认同了他,那他,那他——
——是不是也就有了,成为“本体”的可能性呢?
这难道就是外神想要看到的那个未来吗?
“格林?格林!”
同事的呼喊声打断了阿蒙的思考,原来是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假装自己没在摸鱼,金色短发的同事习以为常地笑了笑,伸手招呼他:
“一起去吃午餐吗?有你喜欢的鸡肉馅饼。”
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没错,我喜欢的……阿蒙现在听到这种指向性明确的词语就觉得心情舒畅,但他突然想要做别的事情,于是婉拒了同事的邀请:
“我想歇一会儿再去。”
“那馅饼可能就要没咯?”
阿蒙抿了抿嘴,毅然跟上了对方的步伐:“一起去吧。”
419
“铁与火的象征……”
“动乱与纷争的主宰……完全不伟大的战争之神……”
神秘的祈祷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梅迪奇挑了挑眉,放下手中那个即将和自己汇合的猎人的信件,走到了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乌鸦?”不伟大的战争之神嗤笑,“你这种低级的挑衅好像一个小孩子在赌气!”
“如果你在我面前,是不是还要从我身上偷点东西走?”
某个特定阿蒙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每当我觉得你可靠时,你便开口说话。”
梅迪奇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她倒是很想逗一逗这努力学习挑衅的小子,但她也知道如果自己再说下去对方就不会再跟自己分享糗事。于是她说:
“对对对。”
“找我什么事,‘阴谋’符咒很好用对吧?”
出自天使灵性的符咒当然好用,购买它的代价是一箱东切斯特郡的土特产。由于目前猎人依然没有序列一,并且“战争之神”和红祭司唯一性的指向依然在梅迪奇身上,她倒是可以勉强搞个似是而非的神国雏形出来接受献祭——这东西既然能当神国用,那就是神国!
“好用。”
梅迪奇觉得特产的甜辣酱非常不错,阿蒙向她祈祷她又想起来了,于是多说了一句:“这东西在极光会很受欢迎,目前已经在和圣餐鱼一起吃了,你赶紧再多寄几箱来。”
然后她问:“好用,你也成功了,还在赌气什么?”
在自己的单人员工宿舍里躺着休息的阿蒙把桌上的镜子翻了个面,镜子里的自己又开始怪笑,但还什么都没开始说。他就对梅迪奇讲:
“我可能失控了。”
“你这个笑话有点太新颖了。”梅迪奇没有听懂,但面色严肃,“能解释一下吗?”
于是阿蒙把镜子架好,用一种观赏的眼神注视着镜子里那来者不善的幻影。显然,他其实并不愿意承认那是他自己,无论是神秘学上还是现实里。
“我可能失控了。”
阿蒙抱着双臂,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小臂,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说道:
“我在否定‘阿蒙’的个性,甚至生存方式。”
梅迪奇来了兴趣,找来一杯饮料:“展开讲讲?”
“我占据了他的身份,占据了他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在这个图书馆干四十年,然后退休,偷一个身份去别的城市。如果中途受到本体的召唤,那就抛弃这个身份去履行本体的意志。”
“嗯哼?”
“自己的命运太无趣了,所以他开始玩弄周围人的命运。”
阿蒙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
“我的两个同事的身份被交换了,一个家境富裕,一个全家都依靠这份薪水活命,他觉得家境富裕且自私的那个不会把钱给家人,想要确认一下。”
梅迪奇给自己开了一包薯片,卡擦卡擦地吃了起来,并且故意吃得很大声确保阿蒙能够听见:“结果如何?”
“自私的同事让家里饿死了两个人。然后他们的身份又被还回去了,贫穷的那个以为是自己害的。”
“哦。”
阿蒙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没有变化的影子,直白地说:“然后他在那个同事痛不欲生并且承担着家里的责骂时感到了一丝快乐,转瞬即逝的快乐。他觉得这种落差很有趣,于是物色下一个目标。”
“所以馆长在我来上班之前和一个乞丐交换了命运,”
阿蒙接着念:“这一次他没有调整记忆,馆长一下子变得身无分文,乞丐成了馆长。”
“结果呢?”
“没有结果。”阿蒙说,“我来了。我把他取代了,这些奇怪的命运也放回去了。”
然后那个乞丐自杀了……阿蒙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觉得怪怪的。
梅迪奇很大声地吨吨吨了几口冰啤酒,咂了咂嘴:
“听起来你做了件好事。”
“所以呢,你找我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阿蒙把注意力从想吃薯片喝啤酒上移开,边思考边说:“阿蒙们都是这样生活的,我觉得这样的玩耍并没有多少乐趣,但我也找不到更有乐趣的生活方式。”
哦——梅迪奇明白了,这是个迷途的羔羊啊!
“那就看看人类在这时候会做什么吧,去整点刺激的,比如极限运动?”
“我们会飞。”
“那,环游世界?”
“我们的足迹已经遍布世界,就连神弃之地也不例外。”
梅迪奇遂把两手一摊,语气逐渐欠揍:“你看,你已经什么都有了,没有的也能从阿蒙的记忆里获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会让你觉得有趣的事情?难不成你想上天?要去星空转转?”
阿蒙感觉有些生气了:“那你呢,梅迪奇?你也是什么都有、什么都见过的神话生物,为什么你还能找到不同的乐趣?”
“因为我是征服者,是战火和纷争,是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交集!只要仍有渴望权力与地位的人,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梅迪奇严肃了两秒,忽然又暴露挑衅者本色,“再看看你吧,阿蒙!你是个偷盗者,一个病毒,一个错误!人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人,没~人~需~要~你~!”
卡!阿蒙的单片眼镜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就在他即将发作时,梅迪奇忽然又话锋一转:
“所以,如果你要抛弃阿蒙的生活方式,那你就要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
“你喜欢人对人不好,但如果你觉得欺负弱小很没意思,那要不试试去挑战强大?”
阿蒙摘下单片眼镜,换了个新的。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憋了一个火山,喷不出来,闷得难受,
“挑战强大?”
“是的。”动乱与纷争的主宰饶有兴致地说,“当你打败这个阿蒙的时候,你很高兴,对吧?我记得你很高兴,因为你本来以为自己赢不了,赢了之后第一时间就来跟我炫耀。”
“这种成就感正是你自己独有的!没有任何阿蒙能和你分享,你也无法从任何阿蒙那里获得,包括你的本体……”
说到这里,梅迪奇不屑地笑了:“因为你的同类,你的本体,都是胆小鬼!”
“所以,如果你想否定他们,你就要胆大一点,去做你的本体在序列3都不敢做的事情。”
阿蒙没有回答,梅迪奇趁势扇动,用极具诱惑力的口吻说:
“——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挑战你的本体呢?”
“我想看她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被打烂已经很久了。”
……
通话结束,梅迪奇看了会儿窗外的天空,随后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
旅馆的木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他进了屋,关上门,身上的血肉就开始蠕动,露出本来的样貌,最醒目的变化是身高勐地窜上去了一截。
来人朝沙发上的梅迪奇微微欠身,没有对她左手啤酒右手薯片屁股在沙发上腿在桌子上的奇怪动作表现出任何异状,很是平静地问候:
“贵安,红天使殿下。”
梅迪奇打量了他两眼,抖了抖手上的那份档桉,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姓索伦?”
“那是我母亲的家族。”特雷纳回答,“我已经不再是索伦家族荣耀的分享者。”
什么时候我能改姓。他面无表情地想,一想到我会和父亲大人同样被人称呼为“沃恩先生”就感觉很恐怖。
“不用特别介绍,我知道你是谁。你的父亲……呵。”
梅迪奇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念道:
“行于国境的灾祸,海上蔓延的战火……小子,你的履历金光闪闪,相当出色。”
她啧啧两声,故意用眼角余光扫过这容貌年轻的猎人的脸,见对方依然表情平静,便笑道:
“你很有你父亲的风范。”
特雷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您过奖了,我父亲听到您这么说肯定会很高兴。”
“那你呢?”
“我很荣幸,因为这是来自战争之神的夸奖。”
特雷纳顺着毛捋了一把红天使,然后停顿了一下,言辞恳切地说:“但是红天使殿下,请不要让这些无意义的话占据我们宝贵的工作时间。我的外祖父以及其他长辈们,每一个都能说出比您的话更有杀伤力的挑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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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让外神给予他自由和自我。其次,让战争赋予他勇气和野心。
最后,他会成为什么呢?
题外话:接收到了最近读者的反馈,我正在考虑加速剧情调整大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