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风顺水,陈瞻抵达洛阳之时,已经到了八月初一的下午了。
朝廷五日一朝的大朝刚刚过去,他们要见天子还得等到五日之后的十号,所以陈瞻去报备之后就直接回到了在洛阳的家。
没错,这也是陈父留下的产业。
作为世家子弟,又行陶朱之事,陈父自然家产丰厚。
要说陈父能在短短二十几年间攒下如此大的家业,有一大半都要感谢陈家的名头。
那陈父究竟是做哪种生意,如此暴利的呢?
其实陈父做的生意,说白了也没啥技术含量,也就是倒卖物资。
这生意玩得就是一个信息差和准入门槛。
有陈家的背景在,陈父可以先人一步得到官府的政策,进而推得一个地方紧缺或者盈余的物资,然后陈父采购相应的物资进行买卖。
此外大雍规定的“关税”是十分之一,看起来不高,但是过路州郡会设置多道关卡,多次收税,所以过路商旅一般无法进行长距离倒卖。
但是州郡多有陈家的门生故吏,他们自然是不好向陈父多次收税,只要陈父交了国家规定的十分之一,他们收一些礼物,也不会向陈父征收地方的苛捐杂税。
因此陈父短短二十几年,就积攒下了别的家族几代没能攒下的巨额的产业。
而这些钱财,陈家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除了购置房屋,修缮家具,维持生意周转,剩余的大部分钱财都被陈家用于保证家族产业的稳定,比如购置土地,购置粮食,新建族学……
如此才能继续保证陈家更加壮大,继而得以庇护行商的族人可以继续使用自己的“特权”。
所以陈父才得以在寸土寸金的洛阳这种地方置有产业。
只不过之前陈瞻病得快死了,老管家无暇他顾,家里的产业被亲族吞并大半,所以这处产业也暂时易手。
在这一段时间内,仆人逃得逃,东西卖得卖,如今想要追回原物,将宅第复原也来不及了。
所以陈家只能重新修饰一番,务必装饰得尽善尽美,以期能平息陈瞻的怨气。
所以陈瞻一下马车便见到了陈府被修葺一新,和记忆中十分不同的陌生的大门。
陈瞻不由得感慨万千。后世宋明时秀才中举或者举人进士及第之后,便会有人来你家帮你拆除原来大门,建起新的门墙,取“改换门庭”之意,如今他这也算是“重振门楣”了?
陈瞻上一世看时,只觉得的情节荒诞得很,遇到这种情节总要吐槽一番,现实中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势利的人。
如今陈瞻才觉得自己当时实在是太年轻了。
陈瞻自嘲地笑笑,下了马车行至正厅门口,便见到一名恭敬地站着的管家模样的人。
那人陈瞻并不认识,想来应该是陈家派来试探他的态度的。
那人身后肃立着两队婢女和仆役,根据原身的记忆,这些人原来都是这栋宅子里配备的仆役。
这些人都低着头,仿佛在心虚又仿佛在害怕什么。
陈瞻当然能理解他们当时卷款逃跑的行为,但是能理解不代表能原谅。
而且他们当初既然逃跑了,如今又回来这算是什么,他陈瞻还没好脾气到那种认人欺侮的地步。
陈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平静地瞥了一眼门口管家模样的人说道:“当初那些夺我家产的人呢?”
那管家倒是没有里恶仆趾高气昂的气势,恭敬地行礼道:
“家主已经将他们清出族谱了,这宅子里的东西就当是给公子赔罪了,虽然只能弥补万一,但是家族大了,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是干净的。”那人也不很进去,这种事情他显然已经见得太多了。
陈瞻自是理解弱肉强食的法则。
别看这些世家个个冠冕堂皇,但是背地里的阴私事一点不少。
这些人可比工农阶级狡猾多了,自然明白消灭一个对手,然后瓜分他的遗产,可比辛苦搜刮穷鬼的油水来得划算多了。
所以在这种社会环境下,他当年的悲剧只能怪自己太弱,他脸上毫无波澜:“嗯,我知道了。”
那管家模样的人微微躬身,退到了一旁,但并不离去,而是递过来一张请帖:“这是三日后洛水边文会的请帖,家主命仆交给郎君。”
陈瞻接过请帖,准备送那人告辞,谁知管家摸样的人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又接着说:
“郎君是个聪明人,仆原以为还需费一番口舌呢,如今家主的意思仆已经传达到了。只是几句话公子或许不想听听,但仆还有要与公子说一说。”
陈瞻心中一凛,心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的选吗,这人说是家主的话交代完了,接下来的都是自己想说的,但是谁都知道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他一个奴仆若无主人授意如何敢和陈瞻“推心置腹”。
如今借奴仆之口讲来,可见并不是什么好话,陈瞻略一沉吟:“请讲。”
那人接着说道:“仆幼时家贫,不得不卖身为奴,承蒙家住收留才能活到如今。这些年仆蒙家主器重,跟在家主身边,也略见过一些世面。这些年渐渐地也悟出了一些道理来,那就是凡事不能太较真。”
“继续说。”听到这里陈瞻脸上笑容已没有了,心道如今甜枣吃到嘴里了,敲打也不会少。
“世间哪有完美之事,人生在世哪能不受委屈呢,可是安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做人不要太纠结,小事不重要,大事装糊涂。与其纠缠到失了尊严,不如早一些学会放手。淡然了,大事也会化小,小事就会化无。正所谓眼宽方能容天下景,心宽了,不计较了,人的眼界就开阔了,格局就大了,人生之路才会越走越宽,若是图一时快意,日后定然后悔。”
那人看着陈瞻的脸色:“如今这世道,太多人想要兼得,可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若放不下眼前事,这样的人只能赢一时,只有眼界宽了才能赢一世。”
“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清楚,非要到时候碰得头破血流才幡然悔悟,只是那时已蹉跎半生,一事无成,为时已晚,呵呵,仆今日一时感慨,有些啰嗦,这些都是仆自己参详揣摩,不足挂齿,让公子见笑了。”
陈瞻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那人的一番话无非就是让他明白陈家是他的靠山,想让他别去纠结以前的腌臜事,两相利用才是目前利益最大的方案。
但是,还是好气哦!
呵呵,劝我不要太较真,那是刀没砍在你们自己身上!“想要好处又放不下脸皮”这话怎么不送给你们自己呢。
不过陈瞻也知道,当语境下对方这话却也不算错,陈家只是以势压人罢了。
说到底是他如今只有被利用的价值,还没有和陈家平起平坐的资格。
他没有筹码,自然没法谈条件,陈家打了他一巴掌,如今不痛不痒拿出些钱财便算是赔罪,他也只能认了。
陈瞻当然知道妥协是最轻松得方案,但是这些人终日研究人机关系,却不明本心,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他以后要做的那些事哪件不需要大魄力,若是今日便蹉跎于此,后面的那些事情又如何能做成。
想到这里,陈瞻心头的纠结一扫而空,清明一片,又自嘲自己心境不稳,居然一时被这话动摇了心神。
于是陈瞻复看了那家仆一眼,轻笑着道了句:“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陈瞻声音不大,那老仆没听清,只当陈瞻自言自语了几句:“郎君说什么?”
章越不欲再纠缠下去:“没什么,老伯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有感而发罢了。只是如今这里的东西都由我处置了吧?”
陈瞻这话是明着在赶人了,那老仆见此行了一礼:“公子请自便,仆告退了。”
陈瞻行至正堂,往主位一坐,便有婢女递上一盏热茶。
陈瞻并不接,那婢女便一直跪着举着茶,厅堂下站着的两队仆婢也静静地立在那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过了许久,那婢女举着茶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陈瞻终于接了那盏茶。
那婢女如蒙大赦,却见陈瞻接了茶却也不喝,只是径直搁在案上“陈伯,帮我沏一杯茶”
“好嘞,公子稍等。”陈伯见此眉开眼笑,刚才他还担心公子心软,被这些奴婢蒙蔽,如今看来完全是他多虑了。
不一会陈伯便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陈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如今我大病得愈,陈家没那么多活做,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你们没有身契的便自行离开吧。”
这话一出,有人惊诧抬头,有人面露喜色,然而陈瞻的话并没有说完。
接着他又转向陈伯:“那些落了契的,陈伯便拿去发卖了吧,正好换些银钱来好买些小孩子来从小教养,只是还要麻烦陈伯劳累了。”
听得这话,之前面露喜色的仆婢们不可置信地抬头,或涨红了脸,或激愤大呼,也有人五体投地开始磕头认错。
陈瞻皱了皱眉,懒得看他们,这些人的动静更大了。
陈瞻心里冷笑:“哦,一招不管用便开始闹起来了吗?只可惜温柔和善的原身已经死了,我如今不再是当初那个认人拿捏的士子了。”
噪声吵得他心烦,陈瞻懒得再看这些仆役,索性挥了挥手,便向后宅走去,他相信陈伯可以将这一切处理得很好的。
陈伯带着两个护卫进了前院,将这些哭闹不休的奴婢拉下去。
步入后宅,明显清净了很多。
上辈子他不是什么富二代,猝死前又一直在读书,日子过得不如那些早早就出来工作的同学们,也没能在首都买一套带着花园的大房子。
如今捡了原主的便宜,陈瞻打算好好走走,参观一下自己未来的家。
不愧是老牌世家,整个院子并无暴发户那种张扬,但是整个院子透着一丝低调的奢华。
素面的案桌是楠木的,看起来颇有野趣的竹屏风是玉竹的,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熏香,就他能闻出来的就有沉香,檀木,冰片等高级香料。
一时间陈瞻目不暇接,然后突然就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